五(第3/12页)

吉他也笑了一下。现在他既然知道了有件秘密,就一下子又恢复了他们俩关系中那种习以为常的亲切劲儿。

“好吧,戴德先生,阁下。这才是你的老样子。您可以请您的贵客在她走之前做一些整理工作吗?我可不想回到这里来的时候,到一堆香烟屁股里去找你的脑袋。请她发发善心,要是把你的脑袋放在什么地方,一定让我能马上收拾干净。不过,要是她的脑袋给留下了,哦,壁橱里的架板尽头有几块毛巾。”

“让你的脑筋歇一会儿吧,小伙子。没人会把脑袋扔了不要的。”

为了这脱口而出的双关语的贴切自然,他们俩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还没有完,吉他已经拿起他的褐色皮夹克,走出了房间。

“香烟!”奶娃在他身后喊道,“给我买点香烟再走。”

“去你的吧!”吉他已经下到楼梯的中间。他的思绪已经离开奶娃,向前飞到那间住宅去了,那儿有六个老头子在等他呢。

那天夜里,他一宿都没回来。

奶娃静静地在阳光下躺着,脑子里空空的,只是肺部非常想吸进几口烟。他对死的恐惧和渴望逐渐恢复了。他首先想摆脱他所了解的一切,摆脱他被告知的一切的含义。在这个世界里,他对这个世界的一切了解全是别人告诉他的。他觉得自己是存放别人行动和痛恨的一只垃圾箱。他本人任什么也没干过。除去那次揍了他父亲,他从来没有独立行动过,而他那唯一的行动也给他带来了不曾想要的知识,以及对那些知识的某些责任。当他的父亲跟他讲了露丝的事以后,他跟父亲一起看不起她,不过,他感到自己受了欺骗,成了牺牲品;感到似乎有一个负担加之于他而他却不能胜任。这中间毫无他的过错,所以他不想被迫去进行思考、去充当一个角色或者采取什么行动,与此事相关的一切都不能干。

在这种懒洋洋的理所当然的情绪中,他在吉他的床上辗转反侧。大约一周之前,当他母亲离家外出时,正是这种理所当然的心情支配他像个密探似的悄悄跟在后边。

那天参加完一个酒会回家,他刚刚把麦肯的“别克”牌轿车开到马路边关上车灯,这时看到他母亲在前边不远的地方,正沿着非医生街走着。那是半夜一点半,除去那个钟点和她那竖起来的领子,她毫无鬼鬼祟祟的样子。在他看来,她走路的姿态像是决心挺大的,不慌不忙,目标明确,完全是一个女人不紧不慢地走向一项普普通通但又值得尊敬的工作的那副样子。

当露丝转过街角时,奶娃稍候片刻就发动了车子。他不让引擎滑向高挡,只是轻轻着,绕过了拐角。她在公共汽车站那儿站住了,奶娃只好在阴影里停车等候。后来汽车来了,她上了车。

这当然不是情人间的幽会。真是那样,那男人会在附近什么地方用车接她的。没有一个男人会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深更半夜乘公共汽车来同他会面,尤其像露丝这样上了点年纪的女人。况且,哪个男人会要一个六十出头的女人呢?

跟踪公共汽车不啻是一场噩梦;公共汽车老是停站,每一站又停得太长,要悄悄驾车尾随又要躲躲藏藏,还得注意她是否下了车,可真不容易。奶娃打开了车中的收音机,本想听听音乐来镇定一下自己的神经末梢,谁知那音乐反倒让他毛骨悚然了。他非常紧张,简直想开车转身回去了。

最后,汽车开到了区间火车站,也是公共汽车的终点站。他看到她和剩下的几位乘客走进了火车站大厅。他想这下可跟不上了,他不可能弄清她要乘哪次列车。他又一次想到要回家。夜已经深了,他已疲惫不堪,心里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进一步了解母亲的什么情况。可是既然已经跟到这么远了,他意识到现在再回去而把一切留作疑案是愚蠢的。他在停车场上停了车,慢慢走近火车站。也许她没有乘火车,他想,也许会在站里碰到她。

他先向四周仔细打量一番,然后才推开门。里边没有她。这是一座小小的普通建筑,虽然有些旧了,但灯光明亮。在那不起眼的候车室尽头,可以隐约看到一幅密歇根大海豹的图画,色彩生动鲜明,可能是高中美术班学生的作品。两头粉红色的鹿后腿直立,面面相对,在它们中间齐眼睛的高度上,栖息着一只鹰。鹰的两翼展开,就像耸起的肩膀。鹰头转向左边,一只凶猛的眼睛死盯着一头鹿的眼睛。紫色的拉丁文词句在海豹下面的一条长缎带上伸展着:真不如去找一个显得可爱的半岛。奶娃不懂拉丁文,也不明白为什么密歇根这个貂熊之州的人会把俄亥俄人的公鹿画在海豹上面?也许是母鹿吧?他想起吉他曾经杀死过一头母鹿的故事。“一个男子汉是不该杀一头母鹿的。”奶娃感到一种类似自责的情绪迅速地震撼了自己一下,但他摆脱了这种情绪,重新寻找起他的母亲。他走到车站背后,还是不见她的影子。后来他注意到一个高台,下面有几级台阶,还画着一个箭头,上面写着:费尔菲尔德及东北部。也许她到那儿去了。他小心地走近台阶,往上看了一眼,又往四周看了一圈,既怕看到她,又怕漏掉她。一个扩音器响起来,打破了沉寂,广播说两点十五分到费尔菲尔德高地的火车已经到达,将从上方站台出站。他一步步跨上台阶,刚好看到露丝走进一节车厢,他自己也就跳进了另一节车厢。

列车差不多每隔十分钟就停一站,前后已经停了十站。每到一站,他都要在两节车厢之间探身出去,看看她是不是下了车。停过六站之后,他问乘务员另一次列车返回城里的时间。“早晨五点四十五分。”乘务员答道。

奶娃看了看手表。已经三点了。半小时以后,乘务员高喊:“费尔菲尔德高地,终点站。”奶娃再次往外看,这次瞧见她踏上了站台。他躲在三面木板墙背后的阴影里,那围墙是给候车的乘客挡风用的。然后他听到她那宽宽的橡胶鞋底踏着台阶下去的低沉的脚步声。

挡风板外,沿着低低的街道是一排商店—售报亭、咖啡馆、文具店,全都关着门板,见不到一家住宅。费尔菲尔德的有钱人不住在车站附近,从站前马路上,几乎看不到几间他们的住房。然而,露丝还是迈着她那平稳的步子沿街走去,不消几分钟便来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宽街,直通费尔菲尔德公墓。

奶娃盯着入口上方拱起的铁制门楣,过去他母亲常常谈起如何非常仔细认真地去找一处公墓来埋葬医生的遗体,不是黑人共用的那种墓地,而是另外一个什么地方,现在他记起了其中的一些片段。四十年前,费尔菲尔德原是一片农田,有一块县上的公墓,因为小得可怜,人们不去过问死者是白人还是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