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4/11页)

“你连只有天主教徒才能在天主教堂里领取圣餐都不懂?”麦肯·戴德问她,语气中清清楚楚地表明,他根本不相信她。

“真的,麦肯。我怎么会懂得这个呢?”

“你明知道他们自己办学校,不让孩子到公立学校去读书,而你居然还认为他们教会里的东西可以随便给一个想顺路进去的人?”

“圣餐就是圣餐。”

“你这个蠢货。”

“巴德鲁神甫可没这么看。”

“你把自己弄成了傻瓜。”

“狄沃拉克夫人可没这么看。”

“她不过是想让婚礼顺利进行,不让你操个一团乱。”

“麦肯,请你不要在孩子跟前用这个脏字眼。”

“什么他妈的孩子?坐在这儿的人都到有选举权的年龄了。”

“那也不必争嘴。”

“你在一个天主教堂里出了丑,让招待会的所有的人都感到尴尬,居然扬扬得意地大吹特吹你当时怎么出风头?”

“麦肯……”

“居然还坐在那里撒谎,说什么你原先不懂?”

“安娜·狄沃拉克可一点都没——”

“安娜·狄沃拉克甚至根本不知道你的名字!她管你叫福斯特医生的女儿!我敢拿一百块钱跟你打赌,她到现在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本人算老几?你只是你爹的女儿!”

“是嘛,”露丝用单薄而坚定的声音说,“我当然是我爹的女儿。”说罢微微一笑。

麦肯等不到把手中的叉子放到桌上,他随手一扔,就伸出手越过面包盘,同时握成了拳头,跟着就是一拳打在她下巴上。

奶娃完全没料到会闹成这样,不过他以前注意过,有一天麦肯打了他母亲之后,她用手捂着嘴唇,拿舌头查看有没有什么牙齿给打坏了,结果发现没有,就想法调整嘴里那部位,不让人看出来。这天,奶娃可忍无可忍了。他父亲的拳头还没收回去,奶娃已经使劲拉住他的后衣领,把他从椅子上拽出来,接着就把他摔到暖气片上。窗帘给震得拍动着,一下子卷了上去。

“你再碰她,再碰一下,我就把你干掉。”

麦肯突然挨了这么一下,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原先以为,多年来他走到哪里就把敬畏带到哪里,在任何集会上他都是个子最高,这样他简直成为不可战胜的人了。现在,他沿着墙脚爬着,眼里看到的是一个和他一样高的人,可是年纪要比他小上四十岁。

做父亲的一边沿墙爬着,一边心中充满矛盾的感情——既感到屈辱、气愤,又对儿子忌妒、骄傲。做儿子的也感到了自己的矛盾:看到父亲让人打翻在地——哪怕是被他自己,心中总有一种痛楚和羞耻之感,这种难过就像发现金字塔原来并非文明世界历经五千年的奇迹,不是一代又一代人为使其尽善尽美不惜作出牺牲,坚持不懈、不可思议地艰苦建造的,而是在“西尔斯”厂家的后室中,由一位聪明的橱窗设计师用纸浆做成的玩意儿,充其量也就只能保持几十年。

他也感到一种兴奋,一种和欲望一样古老、如同马匹奔跑喷着鼻息时的兴奋。他在刹那之间,有得又有失。在他面前一时展现出无限的可能性和巨大的责任感,然而他既无准备去利用可能性的机会,也无准备去接受责任感的重担。于是他大摇大摆地绕过餐桌,走到母亲跟前问道:“你没事吧?”

她两眼瞅着自己的指甲说:“嗯,我挺好。”

奶娃看了看两个姐姐。他从来未能把她们(或是她们的作用)同母亲区别开来。在他出生时,她们俩已经十岁出头了;现在一个是三十五岁,另一个是三十六岁。可是,由于露丝只比莉娜大十六岁,她们仨在他看来年龄相差无几。这会儿,当他的目光同她们的目光隔着餐桌相遇时,她们流露出来的痛恨太新奇了,使他大吃一惊。她们黯淡的眼睛在更加黯淡的皮肤的衬托下不再显得浑浊不清。在他看来,似乎眼圈上涂了炭黑的线条,两条乌黑的线条弄脏了两颊,而她们玫瑰色的嘴唇在痛恨中肿胀得要爆破了。在她们的脸色恢复到他惯见的略带惊讶的模模糊糊的温和之前,奶娃使劲眨了两次眼睛。他意识到屋里的人既不会谢他也不会骂他,就赶快离开了。他的行为就是这么回事,既改变不了他父母的关系,也改变不了他们各自的内心。他把他父亲打倒了,或许会改变满盘棋的局势,但棋还要继续下下去。

跟哈格尔睡觉使奶娃变得宽宏大量了,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也让他生气勃勃,起码他自己是这样想象的。他的宽宏大量和生气勃勃足以保护他从不去想的母亲和打倒他一向敬畏和爱戴的父亲。

回到自己的卧室,奶娃摆弄起梳妆台上的东西。有一对银背刷子,是他母亲在他十六岁时给他的,上面嵌着他姓名第一个字母的大写,恰好又是“医学博士”学位的缩写。他和母亲为此开起玩笑,她却郑重地提醒他,他应该考虑去读医科大学。他搪塞她说:“这两个字母会给人什么看法?M.D.,M.D.要是你有病,你会去找一位叫‘戴德医生’的人看吗?”(M.D. 既是“麦肯· 戴德”的缩写,又是“医学博士”的缩写;而如前注,“戴德医生”的英文原意为“死医生”。)

她听了哈哈大笑,不过提醒他,他的中间名字是福斯特。他能不能用福斯特作姓呢?麦肯·福斯特医生。这名字听着不是挺好吗?他不得不承认,是挺好。这对银背刷子成了不断提醒他母亲期待于他的东西—希望他不中断高中学习并继续攻读医科大学。她对丈夫的经营极少尊崇,而麦肯对大学毕业生也同样缺少敬意。对于奶娃的父亲来讲,大学无非是虚耗年华,与生意经相距过远,生意经才让人学会怎么积累财富。他对女儿上大学倒是热心的,在大学里她们可以找到合适的丈夫。他的一个女儿,科林西安丝确实上了大学。但他认为让奶娃上大学是无稽之谈,特别是儿子在办公室上班对他确有帮助之后,他更加相信这一点,尤其是他已能让他在银行界的朋友向他们的朋友辗转推荐,让他儿子跳出1-A选类,进入了“必须支持家庭”一级。

奶娃站在镜子前面,在壁灯的弱光下,瞅着他自己的影像。他同往常一样,对见到的样子不大以为然。他的面孔相当动人:眼睛是女人们所恭维的,下巴轮廓很坚定,牙齿长得洁白齐整。五官的各部分分开看都不错,还不仅是不错。可是,脸上各部分凑在一起,就不够带劲,缺乏统一的整体感。他的那副样子很勉强,就像一个人在偷偷查看一个不该看的角落或地方,竭力要下决心是接着看下去还是回头走开。他要作出的决定是极其重要的,可是他作决定的方式却是随随便便、轻而易举和无知无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