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第2/3页)

“晚上好,匹斯小姐。我是奈尔·格林,我来看看你。你还记得我吧?”

伊娃做着熨衣服的姿势,做着楼梯井的梦。其实她既没有熨斗也没有衣服,却不停地用手捋好折线或是抚平皱褶,甚至在听到奈尔的问候时,她也没有停止这些不厌其烦的动作。

“你好。请坐。”

“谢谢。”奈尔在小床边坐下,“你的房间挺漂亮,是真的漂亮,匹斯小姐。”

“你今天吃了什么好东西?”

“太太,你说什么?”

“吃了蔬菜炒肉吗?再回忆一下。”

“没有,太太。”

“没有?嗯,你之后会生病的。”

“可是我真的没吃蔬菜炒肉。”

“你以为我跑了这么远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听你告诉我这个?我没法总去别人家里做客。你应该尊敬老人。”

“但是匹斯小姐,是我在拜访你。这是你的房间啊。”奈尔微笑着说。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奈尔·格林。”

“威利·赖特的女儿?”

“对。你记得。我很高兴,匹斯小姐。你记得我和我的父亲。”

“告诉我你是怎么杀死那个小男孩的。”

“什么?什么小男孩?”

“就是被你扔进河里的那个小男孩。我有橘子。你是怎么把他弄到河里去的?”

“我从来没把什么小男孩扔进河里。那是秀拉干的。”

“是你还是秀拉有什么区别?你当时在场。你眼看着那件事发生,对不对?换了是我,绝对不会站着看的。”

“你弄混了,匹斯小姐。我是奈尔,秀拉已经死了。”

“水里冷得要死。火可很热。你是怎么把他弄进水里的?”伊娃舔湿食指,试了试熨斗的温度。

“谁告诉你这些谎话的,匹斯小姐?谁告诉你的?你为什么要污蔑我?”

“我有橘子。我不喝该死的橘子汁。他们往里边加了什么东西。”

“你为什么拼命把这件事说成是我干的?”

伊娃停止熨烫,抬眼看着奈尔。这是第一次,她的目光清醒如常。

“你认为我有罪?”奈尔悄声说。

伊娃也悄声回答:“还有谁比你自己更清楚?”

“我想知道是谁告诉你的。”奈尔强迫自己维持正常的语气。

“李子。我的宝贝李子。是他告诉我的。”伊娃发出一阵轻柔而清脆的咯咯笑声,女孩那般。

“我该走了,匹斯小姐。”奈尔站起身。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太像了。你们俩。你们从来没有什么区别。想吃点橘子吗?橘子比蔬菜炒肉对你有好处。秀拉?我有橘子。”

奈尔匆匆走向大厅,伊娃还在后边喊着她:“秀拉?”今天她无法去看另一个老妇人了,这一个已经让她受不了了。她把探视卡还给值班的女人,不去看对方惊奇的目光。

外面起了风,她把外衣系紧。最上面的纽扣不见了,她用手护着脖子。她脑中出现了一片明亮,往日的记忆渗了进来。

秀拉穿着一条紫白相间的裙子站在河岸上,她手拉着小鸡一圈圈地转。他还在笑,手还没有松脱,河水也还没有迅速在他头顶合拢。看着秀拉一圈又一圈地转着那个小男孩,然后把他抛向水面,当时她有怎样的感觉?秀拉从夏德拉克的小屋回来后不停地哭。可奈尔一直保持着平静。

“我们要不要告诉别人?”

“他看到了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

“咱们走吧。再怎么样他也回不来了。”

伊娃说“你眼看着”是什么意思?她怎么可能看不到呢?她就在那里。但伊娃说的不是“看到”,而是“眼看着”。“我当时没有眼看着。我只是看见了。”但它在那里,一直在那里,那种旧时的感觉和不变的疑问。小鸡的手滑脱时给她带来的那种快感。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去想这件事了。“出事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一点难过呢?看到他飞出去,我为什么那么高兴?”

多年来,她一直暗自为自己的冷静感到骄傲:面对秀拉的手足失措,她仍能控制自己;面对秀拉惊恐而羞惭的眼神,她能深表同情。如今看来,她当时所认为的成熟、安详和同情不过是一阵愉悦的刺激之后的镇静。就像小鸡的身体激起的漩涡回归平静,她的愉悦为一种满足冲刷掉了。

她走得太快了。没有留意下脚处,她走进了路边的杂草丛。她几乎是跑着来到了比奇纳特公园。尽头便是公墓的黑人区。她走了进去。秀拉就埋在那里,跟李子、汉娜在一起,如今又加上了珍珠。梅德林的黑人并不在意婚后姓氏的改变,每一块墓碑上都只刻着一个姓氏,如同一再重复的咏唱般绵延不绝:匹斯1895-1921,匹斯 1890-1923,匹斯 1910-1940,匹斯 1892-1959。

它们并不是死者的姓氏。它们是词句。甚至不是词句。是希冀,是渴望。(匹斯英文为“Peace”,意为和平。)

这些年来她始终对伊娃心怀好感,她自信无人能像她一样分享伊娃孤苦伶仃、无人爱护的处境。归根结底,她是唯一真正理解伊娃拒绝参加秀拉葬礼的原因的人。别人以为他们知道,以为她不出席的理由和他们的一样——他们无法向一个给他们带来如此多痛苦的人表示敬意。奈尔去了,她相信伊娃的缺席并不是因为骄傲或报复,而仅仅是由于不愿见到自己的亲骨肉就这样被埋进一黄土,这是一种不让眼睛目睹内心无法承受的事实的决定。

然而现在,在伊娃这样对待她、指责她之后,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怀疑镇上的人是不是做错了。伊娃很恶毒。秀拉就这么说过。不过她没有充分的理由这么说。不管脑子糊不糊涂。上了年纪。不管是什么,伊娃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始终清楚。她不出席秀拉的葬礼和指责奈尔淹死了小鸡是出于恶意。正是这同样的恶意踏遍了整个“底部”,让他们将每个姿态都视为一种冒犯,将每个歪斜的微笑都视为一种威胁,因此,当秀拉死去后,几乎在每个人胸中迸裂的解脱的气泡也没能减轻他们的恶意,让他们来到霍吉斯先生的殡仪馆、在教堂里送上鲜花或是烤一块黄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