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三(第2/3页)

伊娃朦胧的泪眼已经看不清汉娜了,可她还是抬起头来望着女儿,带着一种抱歉或是解释,也许不过是为了澄清事实的口吻结束了她的话:“不过,我还是先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的。真的是紧紧地搂着。我的心肝李子啊。我的小宝贝。”

汉娜转身走出房间很久之后,伊娃还在呼唤着儿子的名字,一边把手指放在裙子的皱褶上排成一行。

汉娜朝厨房走去,趿着脚下那双老头式拖鞋啪嗒啪嗒地走下楼梯,走过硬木地板。她打开水龙头,让水冲开扁豆紧紧粘在一起的豆荚,让它们一片片飘上碗里的水面。她用手指搅动豆荚,把水倒掉,再洗一遍。每当绿色的豆荚浮到水面上,她便高兴起来,捞起满满一把,然后让它们三三两两地落回碗里。

透过水池上面的窗子,她看到杜威们还在玩押犯人的游戏:他们的脚踝互相拴在一起,摔倒了又站起来,竭力并成一排走。几只母鸡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用一只眼睛警惕地望着杜威们,另一只则瞥着煮着床单和瓦罐的砖砌壁炉。在这种大热天里,只有杜威们才能玩起来。汉娜把扁豆放到火上,接着感到一阵突然袭来的睡意。她走到前面的房间里躺下了。那里却更热,因为怕太阳晒进屋来,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汉娜把搭在长沙发上的披巾扯直,躺在了上面。她梦见了一场自己身穿红色嫁衣的婚礼,直到秀拉走进来惊醒了她。

然而在第二件怪事发生之前一直刮着风,那就是第一件怪事。就在汉娜问伊娃她有没有爱过他们这几个孩子的前一天晚上,风吹过山冈,把瓦片刮得乱响,把门户摇得松动,所有的东西都被风刮得摇摇晃晃,人们不禁心惊胆战,不过一想到风会带来雨,倒也欢迎它的到来。窗子被刮掉了,树枝被刮断了。人们半个夜晚都在等待第一道闪电。有的人甚至打开桶盖来接雨水,他们喜欢喝雨水或用它做饭。结果他们空等了一场,没有闪电,没有雷鸣,也不见雨水落下。风依旧刮个不停,刮走了空气中的那点湿气,把院子里的东西搅得乱七八糟,一直刮个不停。“底部”的山冈像往常一样,遮挡着白人居住的山谷中的小镇,第二天早晨,大家都谢天谢地,因为天气毕竟由闷热变得干热了。于是人们一大早就动手干活,因为那正是做罐头的季节,谁又知道什么时候会刮来一阵什么风、带来雨点给大地降温?在山谷里干活的人们早晨四点半就爬了起来,他们抬头看天,太阳已经像个火辣的白种婊子一样高高升起了。他们把帽檐在腿上扑打了一阵才戴在头上。他们步履艰难地一步步沿路下山,像一堆谁都不情愿去偿还的陈年旧账。

星期四那天,汉娜给伊娃端来了她做的油煎西红柿和嫩嫩的炒蛋,为讨吉利,她去掉了蛋白。她谈起了自己穿着红嫁衣举行婚礼的梦。母女俩都懒得查上一查,因为她们都知道那号码是522。伊娃说等巴克兰·里德先生来了,她会选这组。事后,她想起这件事,认为这是第三件怪事。当时她就觉得事有蹊跷,但梦中的红色让她感到困惑。她还说不准那能不能算第三件,因为秀拉正在调皮捣蛋,招惹着杜威们,还管那对新婚夫妻的闲事。那时秀拉十三岁,人人都觉得她进入了青春期,不过要忍受她的消沉和易怒也不是容易的事。她眼帘上的胎记颜色越来越深,样子越长越像带枝的玫瑰。她把那对新婚夫妻的东西随手乱丢,还偷吃他们的东西;她开始不断地逢人便说杜威们该洗澡了,她打算给他们洗,这些话搅得人人心烦。而杜威们一想到水就发疯,像马驹一样在家里怒吼尖叫。

“我们用不着洗吧?我们真要听她的吗?今天又不是星期六。”他们甚至惊醒了柏油娃娃,他走出房间,看了看几个孩子,然后出去寻找音乐了。

汉娜对他们不理不睬,只是不停地把一个个瓦罐从地窖里搬出来冲洗。伊娃用拐杖使劲敲了下地板,可是没人应声而来。到了中午时分,一切才平静下来。杜威们都逃走了。秀拉不知是在她房间里还是去了什么地方。而那对新婚夫妻早晨刚亲热完,这会儿正精力饱满地出门去找点白天的活计,满心欢喜地确定自己会一无所获。

“底部”上空的空气因为剥了皮的水果和炖煮的蔬菜交织成的味道而变得沉重。鲜玉米,西红柿,菜豆,甜瓜皮。女人、孩子和失业的老人在为他们深知其滋味的冬天做准备。他们把桃子和黑樱桃放进罐子,等天气凉爽一些后还会做果冻和蜜饯。贪心的人一天会装上四十二罐,尽管他们中的某些人,像那位吃冰的杰克逊太太,还存着一九二○年的罐头。

在把她的轮椅转到梳妆台前拿梳子之前,伊娃先向窗外望了望,看到汉娜正弯下腰去点院里的火堆。这是第五件(如果不把秀拉疯疯癫癫的举动计算在内就是第四件)怪事。伊娃找不到她的梳子。没人会乱动她房间里的东西,就算是替她打扫屋子,之后也会把一切放回原处。可是伊娃在哪儿都找不到她的梳子。她用一只手解开辫子,另一只手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摸索。她正要发火,却在放衬衣的抽屉里摸到了它。接着她又把轮椅转回到窗前去透透气,想在梳头发的时候看看有没有人来拜访。她来到窗前,就在那时看到了燃烧的汉娜。院里火堆冒出的火焰正舔舐着蓝色棉布裙子,烧得她在火中乱舞。伊娃明白,在这一刻,她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到女儿身边,把自己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她用那条好腿撑起笨重的身躯,抡起两条胳膊,赤手空拳地打碎了玻璃。她把那条断腿放到窗台上当支点,用那条好腿当杠杆,把身体抛出了窗口。碎玻璃划得她浑身是伤,遍体流血,她双手在空中扑腾,拼命想让身体落在她在火焰中舞蹈的女儿身上。她没有落准,而是摔到了离冒出浓烟的汉娜差不多十二英尺的地方。她摔得晕头转向,但神志清楚,仍然拖着身体朝她的大女儿爬去。但汉娜这时已经失去了一切理智,疯狂地跑出了院子,活像盒子里的弹簧人,打着手势,摇摆不停。

萨格斯先生和太太刚刚在前院里摆好装罐用的工具,就看到汉娜手脚乱舞着向他们跑来。他们嘴里轻声念叨着“天哪,天哪”,一起抬起手中的水桶,把水连同漂浮在上面的饱满的红色西红柿朝那被浓烟和火焰包围的女人泼去。水把火浇灭了,但是也制造了蒸汽,在身体上凝固成一层焦黑,把汉娜·匹斯残存的最后一点美丽动人之处全部遮盖了。她躺在木质人行道上,在满地压碎的西红柿中轻轻地抽动着,脸已经成了一个极度痛苦的面具,那副样子实在惨不忍睹,就算事隔多年,当时聚拢在她周围的人一想起这副情景仍然会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