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二

天气还太冷,没到吃冰激凌的时候。一股山风刮来了尘土和骆驼牌烟盒,绕着她们的脚踝转。风把裙子吹得压进她们的臀缝,然后掀起下摆,窥视着她们的棉质内裤。她们俩正朝着埃德娜·芬奇的“醇香屋”走去,那是体面的居民们喜欢去的一家冷饮店——即使是小孩在里边也会感到舒适,你知道,尽管它紧挨着丽巴的烤肉店,而且再往上走一个街区就是“小有余钱”台球厅。它坐落在木匠路的拐弯处,这一带的四个街区构成了“底部”的全部娱乐区。沿街有爱尔米拉戏院、艾琳的美容院、台球厅、烤肉店以及其他一些越来越萧条的店铺。当年,老老少少的男人们就靠在这些店门口,坐在窗台上、台阶上、板条箱上和破椅子上闲嗑牙,等着什么吸引他们注意力的事发生。每一个行人,每一辆汽车,每一种姿势的变化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接着被品头论足。他们特别喜欢盯着女人看。要是有一个女人走过来,上年纪的男人就轻轻抬一抬帽子,年轻的就分开双腿然后又合拢。然而所有这些男人,不管年纪大小,都会兴致勃勃地看着女人离去的背景。

奈尔和秀拉就走在这众目睽睽的山谷之中,被风吹得一阵阵发冷,可在那些评判的目光注视之下又窘得发烫。上了年纪的男人瞅着她们茎杆般的腿,目光停留在弯后,想起了自己已有二十多年没跳过的旧式舞步。他们的色欲早已随年龄的增长而变成了慈爱,可他们仍然动了动嘴唇,像是想回忆起那紧绷绷皮肤上年轻的汗水的滋味。

小妞。他们每个人的脑中都出现了这个字眼。而其中一个人,一个年轻人让这两个字大声脱口而出。语气柔和而坚定,而且无疑是出于赞美。这人名叫阿贾克斯,二十一岁,是台球厅的常客,出奇地俊俏。他举止优雅,不动声色,却凭借一张特别毒的嘴而获得了让老老少少的男人们羡慕的地位。事实上,他很少说粗话,而他所挑选的字眼都是枯涩的,甚至是无害的。他之所以得到这种名声是源于他处理这些词的方式。他说的“见鬼”是从肺里挤出来的,那效果能压制镇上最善于说脏话的嘴。他说“狗屎”时的那股下流劲儿没人模仿得出。因此,当奈尔和秀拉走过、他说出那声“小妞”时,她们俩闭上眼睛,唯恐有人看出她们暗自得意。

其实,吸引着她们俩勇敢地穿过这被一双双美洲狮般的眼睛逼视着的街道的并不是埃德娜·芬奇的冰激凌。若干年之后,当她们俩手捧下巴回忆起那槐蚕状弯起的嘴角、那下蹲的姿势、那在破椅子上叉开的钢轨般的双腿时,她们的眼睛就会放出光彩。奶油色裤子中央只有一条缝线的地方后面蜷曲着那个谜,那光滑的香草色的胯下吸引着她们;那柠檬黄的华达呢召唤着她们。

她们像走钢丝般紧张地保持着平衡,小心翼翼地朝冰激凌店走去,唯恐会脚下一滑。向路边稍稍一瞥,脚尖微微一绊,都会使她们跌入正叉开着欢迎她们的奶油色的大腿中间。在那考究的服装下面,楚楚衣冠地包裹的某个地方,藏着她们魂牵梦萦的东西。

这样说再恰当不过了,因为两个女孩的初次相遇正是在梦中。早在埃德娜·芬奇的“醇香屋”开张之前,甚至早在她们穿过加菲尔德小学的栗色门厅来到操场上隔着一架空秋千对视之前,(“你先。”“不,你先。”)她们就已经在白日梦的谵妄中相识了。同样,她们的孤独如此深重,让她们陶醉,让她们跌进色彩绚丽的幻象之中,而在这种幻象中总存在另一个,和做梦的人十分相像,与她分享梦中的欢乐。当独生女奈尔坐在后门廊的台阶上,被由她母亲一手制造的无比整齐的房内的寂静包围,她会感到它直指着她的后背。于是她仔细观察起一棵棵白杨树,很快便沉入了梦幻之中:她正躺在一张堆满鲜花的床上,被自己的头发缠绕着,等待着一位热情如火的王子。他一步步走近,可从未来到身边。在这样的梦幻之中,总有一对在共鸣中微笑的眼睛和她一起观察着,总有一个人和她一样,对她想象中自己飘动的长发、那鲜花堆成的厚床垫,还有那、在肘下开始收紧翻边上还缀着金线的、透明的袖子兴致盎然。

同样也是独生女的秀拉却挤在一座混乱的宅邸之中,家里总是因为各种杂物、居民、嘈杂的话音和甩门声而失去平衡。她只能接连几小时躲在阁楼上的一卷油毡背后,含着糖、嗅着玫瑰花香、骑着一匹灰白相间的马在想象中驰骋,这一切都完整地落入另一个和她分享着滋味和速度的人的眼中。

所以,当她们起初在栗色门厅中相遇,后来又隔着秋千相望时,马上感到了旧友重逢般的惬意和舒畅。因为她们多年以前就已发现自己既不是白人也不是男人,一切自由和成功都与她们无关,她们便着手把自己创造成另一种存在。她们的相遇是幸运的,这让她们得以依靠彼此而成长。她们不受母亲重视,对父亲又毫无了解(秀拉是因为父亲已不在人世,奈尔则恰恰是因为父亲还活着),于是就在彼此的眼中发现了她们追求的亲密。

一九二二年,奈尔·赖特和秀拉·匹斯都是十二岁,身材干瘪、臀部小巧。奈尔的皮肤是湿砂纸色的,恰好可以逃过那些漆黑的纯血统黑人的攻击,也不致惹来那些担心劣等混血种、认为骡子与黑白混血儿同出一源的老妇人的鄙夷。要是肤色再浅一些,她就要由母亲护送去学校,或是用一些别的手段来保护自己了。秀拉的皮肤是深棕色的,长着一对沉静的大眼睛,其中一只的眼皮中央有一块胎记,形状如一朵带枝的玫瑰。这块胎记为本来平淡无奇的面孔增添了一丝破碎的灵气和一种刀光般的戾气,就像有时会来和她外祖母下跳棋的那个总是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男人的刀疤。这块胎记随着年龄增长而变深,现在则同她那闪着金光、到最后一如雨水般宁静而清澈的眼睛一般深浅了。

她们的友谊来得既突然又深厚。她们在彼此的性格中获得了宽慰。尽管两个孩子都尚未定型,奈尔看起来更坚强而有恒心,秀拉却无法把任何情绪保持三分钟。只有一次,她证明了存在例外,那时她一连数周沉浸在一种情绪中,但那次也是为了保护奈尔。

有四个十来岁的白人孩子,他们是刚搬来不久的爱尔兰人的儿子,偶尔喜欢在午后欺负黑人小学生来取乐。他们穿着系紧的皮鞋和在小腿上勒出红印的毛呢灯笼裤,随父母搬进这片山谷,满以为这里是块福地——翠绿的土地闪耀着迎接他们的光泽。然而他们面对的却是奇怪的口音,对他们信仰的宗教的普遍恐惧和寻找工作时遭遇的顽固抵制。几乎所有梅德林的老居民都看不起他们,只有一些人例外。这就是黑人社群。尽管有些黑人早在南北战争之前就来梅德林定居了(那时候这镇子连名字都还没有),但即便他们对后来者有什么憎恨也无关紧要,因为他们不会表现出来。事实上,故意招惹和欺负黑人倒成了那些白人新教徒的共同爱好。在某种意义上,只有迎合了老居民们对待黑人的态度,他们在这个世界里的地位才能得到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