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4页)

哦,那房间——那音乐——那在门口倚偎着的人们。窗帘上映出接吻的剪影;调皮的手指在摸索,在轻抚。在这个地方,什么东西都在爆开。在这个市场里,姿势就是一切:一只舌头闪电般的一舔;一片拇指指甲划过紫李子裂开的两半。任何一个穿着鞋带松开的湿鞋子、外套里面的毛衣纽扣一路扣到顶的让人踹了的情人,在这里都是个外来者。这不是给老头子预备的地方;这是个搞风流韵事的地方。

“他来了。噢,看哪。上帝啊。他在哭呢。我要倒了吗?我怎么要倒了呢?阿克顿搂着我,可我还是要倒了。大家的脑袋都转过来看着我倒下。这儿本来很暗,现在又亮了。我躺在床上了。有人在给我擦额头上的汗,可我觉得冷,真冷啊。我看见嘴在动弹;他们都在对我说着什么,我听不见。老远老远的,在床脚那儿,我看见了阿克顿。他的夹克衫上有血迹,他在用一块白手帕擦。现在一个女人把外套从他肩膀上脱掉了。那血迹让他心烦。是我的血,我猜想,血已经洇透夹克衫染到他的衬衫上了。女主人在嚷嚷。她的舞会全毁了。阿克顿好像很生气;那女人把他的夹克衫拿回来了,它可不像从前那样、像他喜欢的那样干净了。

“现在我能听见他们说话了。

“‘谁?谁干的?’

“我累了。困了。我应该特别清醒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谁干的,姑娘?谁朝你开的枪?’

“他们想让我说出他的名字。最终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阿克顿已经把衬衫脱掉了。人们堵住了门口;有人在他们身后伸长脖子,想看得真切些。唱片放完了。他们一直等着的什么人弹起了钢琴。还有一个女人在唱。音乐声很轻,可我打心眼里知道那歌词。

“费莉丝靠过来。她的手抓住我的手,太紧了。我尽力张嘴说话,让她再靠近点。她的眼睛比天花板上的灯还大。她问我是不是他。

“他们需要我说出他的名字,这样他们才好去追他,把他的样品箱抢走。箱里装着萝茜儿、伯纳丁和费伊呢。我知道他的名字,但我是不会说的。我手下的操纵杆让这世界晃动了,费莉丝。在那儿,在那间窗户上贴着冰块标记的屋子里。

“费莉丝把耳朵贴在我的嘴唇上,我喊出这句话。我想我喊出来了。我想我喊了。

“人们正在离开。

“现在清楚了。我从门口看见了桌子。桌上有一个棕色的木盆,浅口的,矮矮的,像个碟子,满满地装着橙子,都要掉出来了。我想睡觉,可是现在清楚了。真清楚啊那暗色的木盆,那堆橙子。只有橙子。真鲜艳。听啊。我不知道那唱歌的女人是谁,可我打心眼里知道那歌词。”

心肝儿。那种天气就叫这个。心肝儿天气,一年中最美的一天。事情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那是格外纯粹格外平静的一天,树木都把自己打扮得格外漂亮。这些树站在实心的路面中央,一面担惊受怕,一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挺傻的,的确,可那天就是这样的一个日子。我眼瞅着莱诺克斯大道在拓宽,男人们也都从各自的店铺里跑出来看;他们把手掖在围裙下面或是塞在屁股兜里,站在那儿东张西望,看着街道拓宽自己去拥抱这一天。残疾的退伍兵们身上半是制服半是老百姓的衣裳,他们停下脚步,阴郁地望着干活的人们;他们去“圣父”流动售货亭吃了饭,饭后,卷上支烟卷儿,在路边石上安顿下来,就好像那是件邓肯·法伊夫(Duncan Phyfe(1768-1845),美国家具设计师,新古典风格的代表。)式家具似的。女人们穿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在人行道上,有时候,她们瞥一眼那些树,看看那纯粹、柔和但又很平静的光是从何而来的,这使得她们有时在人行道的坑洞上磕绊一下。M11和M2轰隆隆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很遥远;帕卡德也是如此。就连那些一向喜欢喧哗的福特汽车也安静下来,没有人想要按喇叭,也没有人要从驾驶座位上探出身去羞辱某个花了太长时间过马路的人。那甜蜜的一天令人们心醉,让他们有兴致对一个穿着亮闪闪的黑色高跟鞋、在坑洞上绊了脚的女人大喊:“跟我回家吧!我什么都给你!”

楼顶上的年轻人改变了吹奏的旋律;他们把吹口卸下来,给它通通气,摆弄摆弄;等过一会儿他们再把吹口插上、鼓着腮帮子拼命吹起来的时候,那音调就仿佛当天的天光,纯粹,平静,还有点亲切。他们照那样子一吹,会让你觉得一切都得到了宽恕。吹双簧管有点费事,因为铜管切得太精细了,吹出来的不是他们素来喜欢吹的那副下流腔调,而是又高亢又悠扬,宛如一个坐在小溪旁的姑娘,将脚踝浸在沁凉的溪水里,在唱着歌儿打发时光。那些吹管的年轻人可能从没见过这样一个姑娘,或是这样一条小溪,可是那一天他们把她造了出来。在楼顶上。有些是在254号楼顶,那上面没有护栏;有一个是在131号顶上,就是带苹果绿水箱的那座;还有人在它旁边的133号上面,那儿摆着一个个种有番茄秧的猪油罐头瓶,还有一张晚上睡觉用的草垫子。一来是为了纳凉,二来是为了躲蚊子,它们要么是飞不了那么高,要么就是不愿意离开路灯附近脖子上的嫩肉。所以从莱诺克斯大道到圣尼古拉斯大道,穿过135街、列克星敦大道,从康文特大道到第八大道,我都听得见男人们用他们那枫糖般的心演奏着,在四百岁的大树身上割口子,让音乐流出来,流下树干,浪费掉,因为他们并没有一只桶来接它,也不想要什么桶。那天,他们就想让它那样流淌,要缓要急,都随它便,只要它是自由自在地从树上流下来,情不自禁地要放弃。

那一天年轻人吹管的情形就是这样的。对自己很有把握,认为自己当然是神圣的,高高地站在楼顶上面,先是彼此面对面,不过当他们明显地打败了双簧管时,他们便扭过身去背对他们,将那些号角径直举了起来,加入到那同样纯粹、平静、有点亲切的光芒中去。

这一天不该毁掉一个人的,本来已经像块廉价玻璃一样裂开的生活,可是维奥莱特,唉,你得了解维奥莱特才行。她以为她只需要喝下加满了“狄医生益气增肥大补粉”的奶昔、吃猪肉,就会增加足够的体重,把裙子后摆撑起来。在这样一个和煦的日子里,她通常是穿上外套的,以免走路的时候让路边的男人满心同情地摇头。可是这一天,在这个又亲切又美丽的日子,她不在乎她失去的屁股了;她走出门,抱着胳膊站在门口,长统袜向下卷到了脚腕上。她本来一直在听那音乐,音乐里渗透着乔的啜泣,现在他哭得轻些了。也许是因为她把多卡丝的相片还给了爱丽丝·曼弗雷德。可那张相片摆过的地方是真实的。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站在门口、将自己的屁股置之度外的时候,轻易地相信了那登上楼梯、向她走来的就是另一个活生生的多卡丝,带着四道波浪卷发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