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4/9页)

他安置好行李以后,回到车上去接那个女人。行李搬走后重量撤去了,车轴有点倾斜。他到车门里伸手把她拖出来。她的皮肤热得直烫手。他把她搬进屋的时候那件裹着她的长外套拖到了泥水里。他把她放倒在一张帆布床上,然后就因为没有事先把毯子拉出来骂自己。现在她压在毯子上面,看来只好用外套盖住她了。它算是永远毁了。他走进第二间屋子,在一只木箱子里翻到了一条女人的裙子。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外套抽回来,用那条味道很怪的裙子把女人盖上。这时,他打开自己的行李,选出一件白棉布衬衫和法兰绒背心。他把新衬衫搭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而没有冒弄坏它的危险把它挂在墙上的一颗钉子上。他仔细地翻检干燥的东西。然后他准备试着生火了。木头箱子和壁炉里有木头,房间最黑暗的角落里还有一罐煤油,他把油泼在木头上。可是没有火柴。他找火柴找了很长时间,最后在一个包着一小块结实的亚麻布的铁罐里找到了一点。准确地说,有五根火柴。等到他找到火柴的时候,煤油已经从木头上挥发了。他干这个不在行。在他的生活中总是由别人来生火的。不过他接着弄,终于点起了一堆呼呼作响的旺火。现在他可以坐下来,抽上一支雪茄,作好准备等那个住在这里的男人回来。一个他假定名字为亨利·莱斯绰伊的男人,尽管让特鲁·贝尔念起来,它可能是别的什么。一个不重要的男人,只不过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跟踪者的名声,那全靠了一两次表明他有辨别足迹专长的逃脱之举。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据特鲁·贝尔说。是她给他讲了所有的细节——因为他每次企图从薇拉·路易斯那里探听点消息时,她总是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或是扭过头去。亨利·莱斯托利或者莱斯绰伊,或者之类的什么,可是谁在乎那个黑鬼叫什么名字呢。也就是那个后悔这辈子认识过他的女人在乎,她宁愿锁上房门,也不愿把它大声说出来。也会后悔他给了她那个婴儿,要把孩子送人,只是,他是金色的,而她除了在早晨的天空和香槟酒瓶里还从没见过那个颜色呢。特鲁·贝尔告诉他,当时薇拉·路易斯笑了,她说:“可是他是金色的。完完全全金色的!”所以她们就给他取了那个名字,而且没有送他去天主育婴堂,白人姑娘都是在那里寄存她们的孽种的。

他得知一切真相已经有七天,现在是第八天了。他也知道了他父亲的名字和他曾经住在里面配对的那所房子所在。消息是从那个为薇拉·路易斯做饭和打扫的女人那儿得来的;他住校的时候,她每个星期都给他送来装着话梅、火腿和面包的篮子;她宁愿把他穿旧的衬衫送给破衣烂衫的人们,也不让他穿;她每一次看着他的时候,都微笑着摇头。就连他是个小孩子、脑袋因为蓬蓬的香槟色发卷变大、吃着她塞给的蛋糕的时候,她的微笑中也是觉得好玩多于感到快乐。她们两人,那白女人和那厨娘,给他洗澡的时候,有时会因为他的手掌心和他干燥的发质互相焦急地交换眼神。怎么说呢,薇拉·路易斯是焦急的;特鲁·贝尔只是笑,现在他明白她笑的是什么了,那黑鬼。可他也是。他一直以为黑鬼只有一种——特鲁·贝尔那种。黑的,什么都不是。比如亨利·莱斯绰伊。比如那个在帆布床上打鼾的肮脏女人。然而还有另一种——比如他自己。

雨彻底停了,显而易见。他到处去找不用做的食物来吃——做好的。他只找到了一罐酒。他不停地品着酒,坐回到炉火前。

在暴雨初歇的寂静中,他听见了马蹄声。他看见门外一个骑手正盯着他的马车。他走近了。你好。你跟莱斯托利有关系吗?是亨利·莱斯绰伊,还是叫别的什么?

那个骑手眼睛一眨不眨。

“不,先生。在维也纳呢。这就回来。”

他一点都没听懂。再说他现在也醉了。很高兴。也许他现在可以睡觉了。可他不该睡。房子的主人可能会回来,那水淋淋的黑女人也可能会醒来,会死去,会分娩,会……

他之所以停住马车、下车来拴上马、又在雨中走回去,也许是因为,那个躺在湿漉漉的草丛中的难看之极的东西就是他所必须接受的一切,而不是对他心目中的父亲形象起防护和镇痛作用的什么灵丹妙药,那么以此类推(如果它恰好能够被包容、被认同)——他也自身难保了。要么就是那个形象,那个他以为的幻影,一个在摔倒之前就触动了他的东西?他在寄宿学校的仆人们避开的目光中看到的那个东西;为了一分钱跳起踢踏舞的擦皮鞋人目光中的那个东西。在他的恐惧无以复加的时刻仍旧像家一样舒适得可以让人沉迷其中的一个幻影?可能就是。但是谁能受得了那样枝繁叶茂的头发?那样深不可测的皮肤?不过,他的生活早已同它们密不可分了:特鲁·贝尔曾经是他最初的也是最主要的爱,也许那就是为什么,刚刚打马跑开两步,离开那头发、那皮肤就变得这样难以想象了。如果说,他对她靠在他身上的可能性,对她向左边滑过来一点、靠在他的肩头好好歇一歇的可能性不寒而栗过,那么同样真实的是,他毕竟战胜了那种战栗。也许咽了口唾沫,然后啪地一打马。

我喜欢把他想成那样。笔直地坐在马车里。雨水使得他披散在衣领上的头发失去了光泽,在他的两只靴子之间积成了一个小水洼。他的灰眼睛眯缝着透过水幕朝外看。然后,当道路伸进一座山谷的时候,毫无征兆地,雨停了,只见一块白花花、油腻腻的太阳当空烧煮着。现在他能听见他自己以外的东西了。透湿的树叶在解除着彼此的纠缠。干果啪啪爆裂,松鸡们将嘴从胸前拿开时拍打着翅膀。松鼠们竞相逃到树梢,悬在那里估量着危险。那匹马摇晃着脑袋,要把一团盘旋不去的蚊子甩开。他听得太仔细了,都没看见石头上竖直刻着维也纳字样的一英里标记。他走过了它,然后看见了前面不到五浪(长度单位,一浪等于八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一座小房子的屋顶。它可能属于任何人,任何一个人。可是说不定这土院子里面侧躺着一把没有扶手的摇椅,四周围着的栅栏非常寒酸,房门绑了截绳子权充锁头,装合叶的地方却大张着口,说不定这里就是他父亲的栖身之处。

戈尔登·格雷勒住马。这是一件他擅长的事。另一件是弹钢琴。他下了马,拉马走到近前来看一看。什么地方有动物,他能闻见它们的味道。可这小房子看起来是空的,要不就是完全废弃了。它的主人当然没有想到会有一匹马拉着一辆马车到这儿来——栅栏门只能容一个壮实的女人通过,再宽就不行了。他卸下马具,牵着马往右走,发现在小屋后面一棵他不知道名字的树下,有两间开着门的马厩,其中一间里面鬼影憧憧的。他牵着马,听到身后那个女人的呻吟,却没有停下来看看她是醒了、死了,还是从座位上掉下来了。他走近了马厩,看到那些影子原来是些桶、麻袋、木材、车轮、一具用坏的犁、一个榨黄油机和一口金属箱子。那儿还有一根柱子,他把马拴在上面。水,他心想。饮马的水。远处被他当成一个压水井的东西其实是个仍然留在树桩上的斧子柄。好在刚刚下过一场倾盆大雨,劈木树桩旁边的一个澡盆里积了不少水。这样他的马有水喝了,可是他闻到了却没看到也没听到的其他动物在哪儿呢?松了辕的马贪婪地喝着水,由于被他的行李和那女人的重量压偏了,马车很危险地倾斜着。戈尔登·格雷检查了一下捆行李的绳子,然后向小房子用绳子锁住的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