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3/4页)

自我从你身边跑开已经过了三个月了,我以前从没见过树叶生产出这么多血和黄铜。那颜色太鲜艳,刺人眼,为了缓解,我得凝视树梢上方高高的天空。夜里,当白昼的光让位于漆黑寒空中宝石般闪烁的星星,我离开熟睡的莉娜,来到这间屋子。

你要是活着或者什么时候康复了,你将不得不弯下腰来读我的诉说,在一些地方也许还得趴下。不便之处还请见谅。有时指甲尖会滑开,词句的结构就乱了套。神父从不喜欢这样。他轻敲着我们的指头,让我们重来。刚到这间屋子时,我肯定这诉说会让我流下从未有过的眼泪。我错了。眼睛干干的,我只是在油灯熄灭的时候才停止诉说。然后我就睡在我的文字当中。诉说在继续,没有梦,等我醒来,很费一番工夫才离开,走出这间屋子去干杂活。干那些没意义的杂活。我们清洗那个尿壶,却永远不会用它。我们给草地里那些坟墓建起高大的十字架,然后又移走,砍短,再放回去。我们把老爷咽气的地方打扫干净,却不能在这栋房子的其他任何地方待。蜘蛛在这里舒舒服服地称王称霸,知更鸟平平静静地筑巢。各色各样的小生命随着刺骨的寒风从窗户飘进来。我用身体遮着灯,忍受着寒风,它那冰冷的牙齿撕咬着,仿佛冬天等不及埋葬我们似的。太太不在意户外有多冷,也不记得夜晚的风寒对一个婴儿来说有多么可怕。太太的病是好了,但身体并不好。她的心不信教。一切笑容都消失了。每次从教堂回来,她的眼里都是一片茫然和空洞。就像那些在储物室门后检查我身体的女人们的眼睛一样,太太的眼睛只是向外看着,而她看到的却不中她的意。她的衣裙深暗单调。她祈祷得很多。她让我们所有人,我、莉娜、“悲哀”和“悲哀”的女儿,不论什么天气,都睡在牛棚或存放砖头绳子工具各种各样建筑废料的储物室里。只有野蛮人才在屋子外面睡觉,她说,于是,哪怕天气好的时候,我和莉娜也不能睡在树下的吊床上了。“悲哀”和她的宝贝女儿也没壁炉了,因为太太不喜欢那婴儿。一个冰冷的雨夜,“悲哀”和宝宝躲在这儿,在楼下老爷去世时待的那间屋子门后。太太抽了她耳光。好多下。她不知道我每晚都在这儿,不然,她也会抽我,因为她相信这是她的虔诚所要求的。经常去教堂这件事改变了她,不过我不相信是他们要她那样做的。这些规矩是她自己定的,她已经不一样了。斯卡利和威拉德说,她在贴广告要把我卖掉。但不卖莉娜。她还想把“悲哀”送出去,可没人愿意要。“悲哀”是个母亲。这就是全部,不多也不少。我喜欢她对她女儿的尽心尽意。她不再被叫作“悲哀”了。她把她的名字改了,并且正计划着逃跑。她想让我跟她一起走,可我在这儿还有一件事要完成。太太对莉娜更不好。她要她陪她去教堂,可不论什么天气都让她坐在路边,因为她不能进去。莉娜再也不能在河里洗澡了,而且得一个人耕种。以前她们一起在菜园里干活时总是有说有笑,如今我再也听不到那样的声音了。莉娜一直都想告诉和提醒我她早就警告我要当心你。可是她警告的理由使得那警告本身错了。我还记得很久以前老爷还没死时你就告诉我的话。你说你见过比自由人还自由的奴隶。一个是披着狮子皮的驴。另一个是披着驴皮的狮子。你说是内在的枯萎使人受奴役,为野蛮打开了门。我知道我的枯萎是在寡妇的那间储物室里诞生的。我知道长着羽毛的那东西的爪子确实对着你爆发了,因为我没法阻止它们想要照你撕裂我那样把你撕开。不过,还有一点。一头公狮认为它的鬃毛就是一切。而母狮并不这样认为。我是从女儿简那里得知这个的。流血的双腿没能阻止她。她冒险。冒一切险来拯救被你抛弃的这个奴隶。

这间屋子里没有更多空地了。这些话把地板铺满了。从现在起,你将站着听我诉说。墙壁制造了麻烦,因为灯光太弱,照不到。我用一只手拿着灯,另一只手刻字。我的胳膊酸疼,可我需要告诉你这一切。我不能告诉任何人,除了你。现在我在门旁边,就快完了。当诉说停止,我要怎样来对付我的那些黑夜?不会再做梦了。我突然想起来,你不会读我的诉说。你读这个世界,却不读这些诉说的文字。你不知道怎么读。也许有一天你能学会。真学会了,就再到这座农场来,把你做的那扇大门上的蛇分开,走进这座又大又让人敬畏的宅子,爬上楼梯,在大白天进到这间说话的屋子里。要是你永远都不读这个,就没有人会读了。这些小心谨慎的词句,闭合而又敞开着,它们将自己跟自己交谈。一圈又一圈,从一边到一边,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满屋子地交谈。或者。或者也许不。也许这些词句需要外部世界的空气。需要飞起再落下,像灰烬一样落到一片又一片的报春花和锦葵上。落到一片碧绿的湖水上,穿过那些永恒的铁杉和被彩虹划破的云朵,给大地之土增添风韵。莉娜会帮忙。她憎恶这栋宅子,而且虽然她需要成为太太的需要,但我知道她更喜欢火。

瞧见没?你是对的。悯哈妹也是。我变野了,可我还是佛罗伦斯。从头到脚。不被原谅。不肯原谅。不要怜悯,我的爱。决不要。听到我了吗?奴隶。自由。我延续着。

我将保留一件伤心事。那就是一直以来我都没法知道我妈妈在对我说什么。她也没法知道我想对她说什么。悯哈妹,你现在可以开心了,因为我的脚底板和柏树一样坚硬了。

谁也不会想要你的弟弟。我知道他们俩的口味。乳房提供的欢愉胜过其他更简单的东西。你的乳房挺起得太快,已然被那块遮着你小女孩胸脯的布弄得不适。他们看到了,我看到他们看到了。即使我把你给了那些住在木棚里的男孩们当中的一个,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菲戈。你记得他的。就是那个和马匹在一起,还跟你在院子里玩的温顺的小男孩。我为他存下果皮,让他把甜面包带给其他人。他妈妈贝丝知道我的心思,而且也没有不同意。她像一只老鹰似的看护着她的儿子,就跟我看护着你一样。可那没有任何持久的好处,我的爱。没有保护。一点儿也没有。当然,你对鞋子的那般渴望也不是什么好事。就好像你在催促你的乳房赶紧挺起来,同时也在催促一对老夫妻张开他们的嘴。

请理解我。没有保护,而且《教义问答手册》里也没有哪一条告诉他们不能那样做。我试着跟神父讲。我希望如果我们能以某种方式多少学点儿字,有一天你可以走出一条你自己的路。神父充满善心和勇气,他说这正是上帝想要的,就算他们为此罚他钱,关他监禁,或是用炮火对他穷追不舍,就像他们对待其他教我们阅读的教士那样。他相信,要是我们识文断字,我们会更加敬爱上帝。我不懂那个。我只知道学习中有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