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5页)

我把那深色的细条放到舌头上,一点儿不错,就是皮子。不过,那又咸又辣的味道给了你的女孩些许安慰。

我再一次把目标对准北方,远远地跟着那些小伙儿留在身后的马蹄印穿行在树林里。天气暖和,而且越来越热了。可是地面却被凉凉的露水弄得更加潮湿了。我让自己忘掉我们曾经是怎样待在潮湿的地面上却想着高高的干草里的萤火虫的。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地面亮得像是大白天。你用手捂着我的嘴,这样就没人能听到我那把母鸡从睡梦中惊醒的快活。安静。安静。除去莉娜,一定没人知道。当心,她对我说。我们躺在吊床里。我刚从你身边回来,心里既因罪恶而痛苦,同时又期盼着还会再有。我问她那是什么意思。她说,这里只有一个傻瓜,但不是她,所以要当心。我困得答不了话,而且也不想答。我更愿意想着你下巴底下的那个地方,在那儿你的脖颈与锁骨相接,形成一个小小的凹窝,深得足以容下舌尖却又不比一个鹌鹑蛋大。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陷入了睡梦。朗姆酒,我告诉自己,是朗姆酒。第一次只是朗姆酒的缘故,因为像他那样有学问又在镇上有一定地位的人,清醒时绝不会干有损名誉的事。我明白,她说,我明白,而且为他守口如瓶。当他来会所时,我从不看他的眼睛。我只是找他嘴里的那截稻草,她说,或是那段他插在大门合页里的树枝,那是我们晚上约会的暗号。困意离开了我。我坐起身,把腿搭在吊床边。绳子吱吱地响,晃了起来。她的声音中有某种东西刺痛了我。某种陈旧的东西。某种尖锐的东西。我看着她。无论是闪耀的星星,还是明亮的月光,都足以让我看到她的面孔,却又都不足以让我弄清她的表情。她的辫子松开了,一缕缕头发从吊床的网眼里漏了出去。她说,她没有了部落,生活在某个欧洲国家的统治下。第二次没有朗姆酒,再下一次也没有,她说着,但他那两次生气的时候用了他的手掌,一次是因为她把灯油洒在了他的马裤上,另一次则是因为他在炖菜里发现一条小虫。之后有一天,他先用了拳头,后用了皮鞭。那枚西班牙硬币从她围裙兜磨破的地方掉出去丢了,再也没找到。他不能原谅这件事。她说,我已经十四岁了,应该更明白点儿才对。她说,如今,我懂了。她告诉我她是怎样一边用手抹掉鼻子上的血,一边走过镇上的那些街巷,因为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脚下磕磕绊绊,人们以为她和许许多多土著人一样是喝醉了酒,并这样告诉她。长老会的人盯着她的脸和她抹在衣服上的血,却什么也没说。他们去找那个印刷工,提出把她卖掉。他们不再让她待在他们的会所里,因此,好几个星期她能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从他们给她留在门廊的碗里吃东西。像一条狗,她说。像一条狗。再后来,老爷就买了她,不过这之前,她早就悄悄溜开,拧断了两只公鸡的脖子,并在她情人的两只鞋里各放了一只鸡头。从那时起,他每迈一步,就会离永恒的毁灭更近一步。

听我说,她说。我那时和你一般大,只有对肉体的渴望。人有两种渴望。鸟儿的喙可以梳理羽毛但也会啄咬。告诉我,她说,等他把这里的活儿干完后会怎么样呢。她说,我想知道他会不会带你一起走。

我不想知道这个。当时不想,从来都不想。我知道你不能偷走我,也不能娶我。两条路都违法。我只知道,你一走,我就枯萎了,而当太太派我去找你时,我又变得笔直了。这是去办美差而非逃跑。

心里想着这些,让我一直向前走,没有躺倒在地让自己睡上一觉。我累得要命,好想喝水。

我进入一片地方,这里有奶牛在树丛间吃草。既然树林里有奶牛,附近就会有农场或村子。无论老爷还是太太都不会放任他们仅有的那几头牲口像这样乱跑。他们给牧场围上篱笆,因为他们要用粪作肥料,也不想跟邻居们吵架。太太说,老爷说牧场里的草很快就会死光,所以他才要去做别的生意,因为在这种地方经营农场永远都不够赚。不说到处猎食的野畜,光是墨蚊就会抹杀掉一切希望。农场的存亡由昆虫的胃口或气候的兴致定夺。

我看到一条小路,就踏了上去。小路通向一座窄桥,桥下的溪水里有一架沉着转动的水车。吱嘎作响的水轮和奔涌的水流衬托出这里的宁静。母鸡在睡觉,狗都给拴着。我急忙下到岸边,猛喝一气。那水尝起来像烛蜡。我把随着每一口水吞进来的稻草都吐了出去。我需要个遮身之所。太阳正在下沉。我注意到两间农舍。都有窗,可是都不见有灯光透出。更多的是类似小谷仓那样的房子,它们只能在白天吸收点儿从开着的门里照进来的日光。此时没有一扇门开着。空中也没有炊烟。我心想所有人都已经睡了。随后,我看到村外的一座小山上有个小尖塔,于是确定人们都在做晚祷。我决定去敲那栋最大的房子的门,里面应该有个仆人吧。我朝那房子移动,回头却望到更远处有一道光亮。那是从村里唯一亮灯的房子里照出来的,于是我认准那里走过去。每迈一步,石子都会把封蜡狠狠地磨进我的脚底板。雨下起来了。很柔和。雨滴穿过高高的美洲梧桐落下来,本应闻起来甜甜的,但却有股焦糊味,像是烹煮前家禽身上被烫焦的嫩羽的气味。

我刚敲了几下,一个女人就过来开了门。她比太太和莉娜都高出很多,长着一双绿眼睛。要再说的话就是她穿着一件褐色睡裙,头戴一顶白色软帽,帽边露出红色的头发。她面露疑色,还举起一只手,手掌向外,就像我要强行入内一样。她问是谁打发我来的。我说求你了。我说我就一个人。没人打发我来。我只想找个地方歇脚。她向我身后左左右右地看,问我有没有人保护,有没有同伴?我说没有,夫人。她眯起眼,问我是这片大陆上的人还是别处的人?她的脸板着。我说是这片大陆,夫人,我不知道别的大陆了。是基督徒还是异教徒,她问。我说我从来都不是异教徒。我说,虽然我听说我爸爸可能是。她问,他住在哪儿。雨越下越大。我饿得直抖。我说我不认识他,而我妈妈死了。她的脸舒展开了,点着头说,是孤儿呀,进来吧。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寡妇伊玲,可是没问我叫什么。你得原谅我,她说,这一带有危险。我问是什么危险。邪恶,她说,不过你不必担心。

我设法细嚼慢咽,可是做不到。干面包泡进好看的、热乎乎的大麦粥里,我头也不抬地狼吞虎咽,只在她往我碗里添舀时才抬下头说声谢谢。她在我碗边放了一把葡萄干。我们待的这间屋很宽敞,有壁炉、桌、凳和两处睡觉的地方,一张箱形床,一张简陋小床,还有两扇通往其他部分的门,不过都关着,一个像是壁橱的地方,最里面有一个壁龛,放着罐子和碗盘。饿劲儿被压下去之后,我才注意到箱形床的草垫上躺着一个女孩。头下枕着一个背包。她的一只眼看着别处,另一只则像母狼的眼睛一样一动不动地直瞪着。两只眼睛都如煤炭般漆黑,一点儿不像那位寡妇的。我觉得自己不该开口说话,因此就一直吃,等着那女孩或那寡妇说点儿什么。她的床脚边有一个背篓。里面躺着一个小孩,病得抬不起头,也出不了声。当我吃得只剩下最后一粒葡萄干时,寡妇问我只身出门所为何事。我告诉她,我家太太打发我去办一件差事。她撇撇嘴说,准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才让一个女的在这种地方冒生命危险。我说我家太太快要死了。我这趟差事能救她的命。她皱起眉,望向壁炉。不是于第一次死亡中救她,她说。或许是于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