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正如无儿无女的阴云与孤独的袭击终会像这场雪预示的那样融化、消失。正如雅各布要在这世上崛起的信念不再会烦扰她。她断定,永不知足并非贪婪,其乐趣不在于事物本身,而在于过程的愉快。不论事实为何,也不论雅各布看起来多么急功近利,他曾经就在那里。和她在一起。与她共枕同眠,在她的身旁呼吸,甚至在酣睡时也会伸手去够她。然后一下子,他不在了。

那些再洗礼派教徒是对的吗?幸福是撒旦的诱惑,是引逗人的骗局?她的虔诚如此脆弱以致仅仅是个诱饵?她那执著的自给自足完全是一种亵渎?难道这就是在她最心满意足时,死神再次将目光转向了她的原因?并对她微笑?不过看起来,她那些同船的伙伴们对此倒是应付自如。她从她们的造访中得知,无论生活如何捉弄她们,也无论她们面对怎样的险阻,她们都控制着形势向对她们有利的方向发展,并信任她们自己的想象。而浸信会的女人们把她们的信仰放在了别处。与她那些同船的伙伴们不同,她们既不挑战也不反抗生活的变幻无常。相反,她们挑战死亡。怂恿死亡去消灭她们,佯装这一现世生活就是一切;在此之外一无所有;没有对受苦的承认,当然也没有赏赐;她们拒绝无意义无目的,拒绝纵酒取乐。使她那些同船伙伴们感到兴奋和刺激的一切,在这些虔诚的女人眼里却变得令人毛骨悚然,两类人彼此都认定对方有着深刻而危险的缺陷。尽管互相毫不认同,但她们在一件事上却完全一致:关于男人的承诺和威胁。她们都承认,这里安全与风险并存。且都接受了这个事实。有的人,譬如莉娜,曾在男人手中体验过释放和毁灭,退缩了。有的人,譬如“悲哀”,显然没有受过其他女人的指导,成了他们的玩物。而如她同船伙伴们那一类人却与男人抗争。另外一些人,那些虔诚的,则服从他们。还有一些,像她这样,在经历了一场相互爱恋的关系后,当男人不在了,就变得跟孩子似的。没有了来自男人的肩膀和身份,没有了家庭或朋友的支撑,一个寡妇实际上就不合法了。然而难道不该是这样的吗?先有亚当,后有夏娃,而且,对自己的角色感到困惑的夏娃,才是第一个罪人?

再洗礼派教徒对这一切毫不困惑。亚当(如同雅各布一样)是个好男人,但(不同于雅各布)他受到伴侣的唆使和侵扰。他们也明白,可接受的行为和正直思想都是有界线的。换句话说,罪分等级,民族也有优劣之分。例如,土著人和非洲人可以获得宽恕,但不能进入天堂——一个他们熟悉得如同自家花园一样的天堂。来世不光是极美好的;它还令人激动得浑身震颤。不是二十四小时都能听到颂歌的有着蔚蓝天空和金色光芒的乐园,而是崭新、有趣的真实生活,在那里,一切入选者都完美无缺,且得到完美呈现。与她交谈的那个女教徒是怎么描述的来着?那里会有音乐和宴会;可以去野餐,乘装满干草的马车出游。嬉戏。梦想成真。而如若一个人当真坚定不移,一贯虔诚,或许上帝会怜悯她的孩子,允许他们进入他的领域,即便他们还太小,无法接受全浸式洗礼。然而最最重要的是,有时间。充足的时间。可以随时与被拯救者们交谈,和他们一起欢笑。甚至在冻结的池塘上滑冰,上岸后在噼啪作响的篝火旁暖手。马拉雪橇叮当响,孩子们有的造雪房子,有的在草地上滚铁环,因为天气会随着你的愿望而变。想想吧。只是设想一下。没有疾病。永远都没有。没有痛苦。也不会变老,不会有任何形式的脆弱。没有失落,没有悲伤,没有眼泪。显然,也将再也没有死亡,即使当群星化为尘埃,月亮仿佛海底沉尸一般瓦解。

她只须去相信,不必再思考。丽贝卡口中干燥的舌头像只迷路的小动物一样乱窜着。尽管意识到自己的思绪杂乱无章,但她同时又坚信其清晰无比。以前,她可以和雅各布就这些话题谈论和争辩,而正是这一点,让他的离去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无论他的脾气秉性如何,他始终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伴侣。

如今,她心想,只剩下仆人了。最好的丈夫一去不返,被他撇下的女人们把他埋葬了;孩子们化作了天空中玫瑰色的云彩。“悲哀”在为我死后她自己的未来担忧,一个被一条鬼船上的生活扭曲了的反应迟钝的姑娘,怎么可能不担忧呢?只有莉娜坚定如常,不为任何大灾大难所动,仿佛她已见识过一切,并于这一切中存活了下来。就像那次,在雅各布外出的第二年,下了一场姗姗来迟的暴雪,她、莉娜和帕特丽仙被困了整整两天,差点就要饿死。大路小道都不通了。尽管在地面上的一个土坑里,可怜巴巴的一点儿粪火噼噼啪啪地响,帕特丽仙还是浑身发青。是莉娜裹上兽皮衣,拿起一只篮子和一把斧头,勇敢地踏入齐大腿高的积雪,顶着吹得人头脑发僵的寒风,来到了河边。她从冰层下捞出足够多筋疲力竭的鲑鱼,带回来供她们食用。她把能捞到的都捞了上来,装了满满一篮子,再将篮把系到她的辫子上,以免双手在艰苦跋涉回来时冻僵。

这就是莉娜。或者这就是上帝?此时陷在死亡的深渊里,她怀疑,来到这片土地的旅程,家人的相继死去,以及她的整个生命,实际上就是一条通往启示的道路上的一些驿站。或者是通往地狱?她如何会知道?而此刻,死神嘴唇翕动,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又该向谁求救?一个铁匠?佛罗伦斯?

需要等多久,他会在那儿吗,她会不会迷路,会不会有人强暴她,她会回来吗,他会吗?是不是已经太迟了?对于拯救。

我睡着了随后又被一丝响动惊醒了。之后我梦到樱桃树朝我走来。我知道那是在做梦,因为树上长满了叶子和果实。我不知道它们想要什么。看一看?摸一摸?一棵树弯下腰来,我醒了,嘴里轻声尖叫着。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那些树上并没有结满樱桃,也没有离我更近了些。我安静下来。比起悯哈妹和她的小男孩站在近旁,这算是个不错的梦了。在那些梦里,她总是想要告诉我些什么。她拉长眼睛,使劲动着嘴,而我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接着,我便沉沉地睡去了。

唤醒我的并非鸟鸣而是阳光。雪全都不见了。我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树枝下弄出来。随后我就向北走,我认为,可也说不定是向西。不,是向北,直到我来到一处地方,那儿的灌木丛死死地缠住我,我几乎迈不动步。在小树间蔓延的荆棘丛铺了好大一片,长得齐我腰那么高。我拼命向前挤,挤了很长一段时间,倒是还算好,因为一片开阔的草地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小草在阳光和火的气味中疯狂地生长着。这是一片记得自己燃烧过的地方。脚下是新生的小草,浓密,茂盛,柔软得好似小羊身上的毛。我弯腰去摸,想起莉娜多么喜欢解开我的头发。这么做让她开怀大笑,她说这证明我的确是只小羊羔。我问她,那你呢。她回答是一匹马,还甩了甩她的鬃毛。我在这片阳光明媚的田野里走了好几个小时,渴得要命,几乎要晕过去。我看到远处有一片亮晃晃的白桦树和苹果树林。嫩叶茂密,绿荫成片。到处都有鸟儿在唧唧喳喳地闲聊。我急于走进去,因为那儿可能有水。我停住了。我听到了马蹄声。一伙骑马人从树林间向我逼进。全都是男人,全都是土著,全都很年轻。有的看上去比我年纪还小。他们的马背上都没有放马鞍。一个都没有。我为此感到吃惊,也为他们那炫目的皮肤,可我也害怕他们。他们勒着缰绳走近。围成一圈。他们微笑。我在发抖。他们穿着软底鞋,但他们的马都没有钉掌,小伙儿们和马匹的鬃发都像莉娜的一样长,一样不受约束。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大笑着。一个人把他的手指头伸进嘴里,拿出来,反复地伸进拿出。其他人笑得更厉害了。他本人也是。随后他把头仰得高高的,大张开嘴,用一只手的拇指指向嘴唇。我在痛苦和害怕中跪了下去。他下了马,走近我。我闻到他头发的香味。他的眼睛歪斜着,不像莉娜的又大又圆。他咧嘴笑着,从胸前的一根绳子上取下一只小袋,把它递向我,可我抖得太厉害,没法去够,于是他喝了一口小袋中的水,然后又递给我。我想接,我渴死了,可我动弹不了。我能做的就是把嘴张大。他走得更近了些,把水倒出,我大口地吞咽。其他人当中有一个像山羊羔似的咩咩叫着,他们都大笑起来,一边拍着大腿。那个倒水的人扣好他的水袋,看着我擦了擦下巴后,又把它挎回肩上。随后他伸手从垂在腰间的一条带子上抽出一根深色的细条,递给我,用力咬着牙。那东西看起来像皮鞭,但我还是接了过来。我一接住,他就跑回去,跳上了马。我惊呆了。你能相信吗。他在草地上跑,飞身跨到马上。我只一眨眼,他们就全都无影无踪了。他们先前停马的地方一下子空了。只有渴望发芽生叶的苹果树和小伙儿们回荡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