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3/5页)

“我的北极星。”他这样称呼她。

他们进入相互了解的漫长阶段:改变某些爱好,又养成一些习惯;意见不合但不发脾气;多年的夫妻关系靠的是相互信任和一种无言的交流。丽贝卡那种曾经激怒了母亲的淡漠的宗教倾向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不在乎这个,因为在入教这件事情上他本人也在对抗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但只要她情愿,他也乐于让人家劝服她。在最初去过几次教堂后,丽贝卡决定不再前往,他的满意写在了脸上。他们俩从头到脚都彼此依靠。他们自给自足,无需任何外人。或者说他们自认为如此。当然,这是因为他们会有孩子。而且他们的确有了。在帕特丽仙之后,每逢分娩,丽贝卡都忘记了之前断奶期还遥遥无望,哺乳期便被早早中止了。忘记了还在溢奶的乳房,过早龟裂、碰不得内衣的乳头。也忘记了从摇篮到棺材之间的旅程有多么快。

随着三个儿子的夭折和岁月的流逝,雅各布逐渐确信,农场可以持续但无利可图。他开始经商和外出。不过,他每次归来都满载快乐,带回各种各样的新闻和惊人见识:当一名牧师被某个土著部落的武士们射落马下一命呜呼时,市民们那种喧闹而致命的愤怒;一家店铺的货架上堆满了一卷卷的丝绸,那些颜色他只在自然界看见过;一名被捆在一块木板上的海盗在赴绞刑台的路上用三种语言诅咒着那些逮捕他的人;一个屠夫因售卖病肉而遭鞭笞;礼拜天,雨中飘着唱诗班令人不安的歌声。他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听得她激动不已,但也坚定了她对外部世界的看法:混乱且险恶,而只有他才能为她提供保护,使她远离那一切。如果偶尔他给她带回来一个少不更事的助手,他同时也会把礼物带回家。一把更好使的菜刀,一个给帕特丽仙的摇摆木马。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开始注意到,故事越来越少,礼物却越来越多,且变得不实用,甚至怪诞。一套当即就给搁置一边的银茶具;一只因使用不当很快就成了碎片的瓷尿壶;一把他只有躺在床上时才会看到的做工精美的发刷。这里一顶帽子,那里一个花边衣领。四码长的丝绸。丽贝卡把疑问咽在心里,笑而不语。等她终于开口问他钱是从哪里来的时候,他说是“新交易”,并随手递给她一面镶银边的镜子。当看到在取出那些对一座农场而言毫无用处的宝贝时他眼中一闪一闪的亮光,她就该预料到某天,他会雇几个人手帮他把位于一座小山脚下的一大片土地上的树木清理掉。他在建一栋新宅。一栋既不适合农场主,甚至也不适合商人,而是与一名乡绅相匹配的宅子。

我们是普通百姓,她心想,在这样一个地方,这种要求不止是自命不凡,而且令人迷失,甚至可以说是自吹自擂。

“我们不需要另一栋住宅,”她对他说,“至少肯定用不着这种规模的。”她当时正在给他刮脸,刮完时她说。

“需要并不是原因,老婆。”

“那什么才是原因呢,请问?”丽贝卡清理掉刀片上的最后一团肥皂沫。

“一个人的价值在于他留下了什么。”

“雅各布,一个人的价值在于他的名声。”

“瞧着吧。”他从她手中接过毛巾,擦了擦下巴,“我会有的。”

于是就变成了这样。劳工、手推车、一个铁匠、木料、麻绳、几锅沥青、锤子以及挽马——其中一匹曾经踢破了她女儿的头。建房的热情火一般地燃烧着,以致她疏忽了那真正的烧,而正是这烧把他送进了坟墓。他刚一垮,消息就传到了浸信会教徒那里,来自农场的所有人,尤其是“悲哀”,一概不准到他们中间去。劳工们带上他们的马匹和工具走了。那个铁匠也早不在了,而他的作品却还在闪闪发光,如同一扇通往天堂的大门。丽贝卡照雅各布的吩咐把女人们召集起来,和她们一起挣扎着把他从床上抬起来,又放到低处的一条毯子上。他一刻不停地用嘶哑的声音叫喊着快,快。由于没有气力协助她们,咽气之前他显得死沉死沉的。她们在冰冷的春雨中艰难前行。裙子拖到了泥里,披巾散开了,雨水穿透帽子淋湿了头皮。然后她们在大门口遇到了麻烦,不得不把他放到泥地上,由两个人解开绞链,接着打开房间的门。雨倾泻在他的脸上,丽贝卡尽量用自己的脸为他遮着。她小心地用衬裙最干燥的部分为他擦拭,避免碰疼脓包。终于,她们进了厅堂,把他安置在离吹进窗户的雨很远的地方。丽贝卡俯身凑近他,问他要不要来点苹果酒。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作出回答。他的目光掠过她的肩头去看某样东西或者某个人,并这样保持着,直到她为他阖上眼。四个女人——她、莉娜、“悲哀”和佛罗伦斯——都坐到了地板上。某个人或者所有人都觉得其他人在哭,不然她们面颊上流淌着的便是雨滴。

丽贝卡怀疑自己会受感染。她父母那边的亲戚中没人死于瘟疫;他们夸耀说,他们的房门上从未给涂上一个红叉,尽管他们看到成千上万的狗被杀掉了,马车拉着成车成车的死人,吱吱嘎嘎地碾过公共用地。因此她感觉,漂洋过海来到这个干净的世界,这处清新的新英格兰,嫁给一个健壮、结实的男人,之后,紧随他故去的脚步,在一个美好的春夜,生脓包躺在床上,这一切仿佛是个玩笑。祝贺你,撒旦。这是每逢航船上升、随意抛扔她们的身体时那个女扒手常说的一句话。

“亵渎!”伊丽莎白高喊道。

“实情!”多萝西娅回应。

此刻,她们有的在门口徘徊,有的跪在她的床边。

“我已经死了,”朱迪丝说,“没那么坏。”

“别跟她说那个。太可怕了。”

“别听她的。她如今是牧师的妻子啦。”

“你想喝点儿茶吗?”

“我嫁给了一名水手,所以总是独自在家。”

“她还赚钱补充他的收入。问问她是怎么挣的吧。”

“有法律禁止那个。”

“不错,可要是他们不需要那些法律,就不会用它们。”

“听着,我给你们讲讲我的事吧。我遇到了这个男人……”

就像当年在船上时那样,她们的话音彼此冲撞。她们原本是来安慰她的,但如同所有在场的幽灵,她们只对她们自己饶有兴致。不过,她们讲的故事,她们的说长道短,倒也给丽贝卡提供了把注意力分散到别人生活上去的机会。她心想,好啊,这才是约伯三友(参见《旧约· 约伯记》。约伯受试炼,一天之内,产业、儿女,一切都没有了。而且他自己也从头到脚长了毒疮。事发后,约伯的三个朋友前来安慰他。结果却适得其反,经过三轮讨论,约伯觉得越发痛苦了。)的真正价值。他躺在那里,深受疼痛的折磨,陷于精神的绝望之中;他们跟他讲他们自己的事,而当他更感痛苦时,他从上帝的言语中得到了一个回答:你以为你是谁?怀疑我?让我给你点儿颜色瞧瞧,让你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什么。有那么一会儿,约伯一定很羡慕和他一样脆弱、一样被误导的人类的那些自我本位的冥想。不过,窥探一下神的所知所能并不比最终博得上帝的关注更重要。丽贝卡推断,这才是约伯一贯只想要的。不是为了证明主的存在——他从来没怀疑过这个。也不是为了证明主的权能——人人都承认这个。他只是想引起主的注意。不在于被认为是高尚或可鄙,而是要作为一个生命个体被制造和毁弃生命的那个主注意到。不是要达成某种协议;而仅仅是为了看到一线神迹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