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5页)

莉娜透过小窗起伏不平的玻璃,向外凝视着轻佻的太阳把柔黄色的光倾洒向太太的床脚。远处,小路那端耸立着一片山毛榉林。像往常一样,她对着那些树说起话来。

“你们和我,这块土地是我们的家园,”她轻声说,“可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在这里背井离乡。”

太太此时正含糊地说着话,给莉娜或她自己讲着某个故事,她的眼睛急速扫视着,说明那是件极其重要的事。莉娜不明白,什么事如此生死攸关,以至太太要动用她长满脓疮的嘴里那片动转不灵的舌头。她抬起那双裹在绷带里的手,挥动着。莉娜转过头去看那双眼睛对准的地方。那是一个太太用来珍藏漂亮饰品——一些老爷送的不见天日的礼物——的箱子。一个蕾丝花边衣领,一顶你不会看到贵妇人戴的帽子,上面的孔雀羽毛已经被压断了。在几段丝绸料子上头,放着一面镶有精美边框的小镜子,银制部分已经发乌了。

“给我。”太太说。

莉娜拿起小镜,心想,不,千万别照。哪怕在你健康的时候也绝不要去找寻你自己的面容,以免那映像吸走你的灵魂。

“快——点儿。”太太哼哼道,带着孩子般恳求的语气。

莉娜无法不听命,只好把镜子拿给太太。她把它放到那似是戴着连指手套的两只手中间,现在她确定太太要死了。而这种确定对莉娜本人也意味着一种死亡,因为她自己的生命以及一切都取决于太太能否活下去,而后者的存活就靠佛罗伦斯的了。

第一眼看到在雪地里颤抖的她,莉娜便爱上了她。这个吓坏了的长脖孩子好几个星期都没有说话,而终于开口时,她那轻柔的、诵经般音调的嗓音听起来十分悦耳。不知怎的,那孩子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莉娜对自己曾经拥有的那个家细微而又抹不去的思念,在那个家里,人人拥有一切,但无人占有一切。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不能生育,她才更强烈地想要去爱,去奉献。不管怎样,莉娜就是想要保护她,让她远离堕落,而对于“悲哀”那样的人,堕落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最近,莉娜打定主意要充当佛罗伦斯和铁匠之间的壁垒。自从他到来之后,那女孩便有了一种欲望,莉娜认出来,那和她自己曾经有过的一样。那是一种超越理智、不计道德的嗷嗷待哺的欲望。年轻的身体以其独一无二的语言表达着它在世界上存在的唯一理由。他到达时——太闪耀,手段太高明,既自负又老练——只有莉娜看出了危险,但没人会听她抱怨。太太幸福得发晕,因为她丈夫在家,而老爷则像亲兄弟一般对待那铁匠。莉娜曾见过他们俩一起低头讨论画在泥地上的线条。还有一次,她看到老爷在削一个青苹果,他的左靴抬起来蹬在一块石头上,嘴巴和双手同时动着;铁匠则点着头,专心地看着他的雇主。随后,老爷极其漫不经心地,用刀尖挑了一片苹果,递给那铁匠,而铁匠也那样漫不经心地接过来,放进了嘴里。于是,莉娜明白了,她是唯一对那种悄悄接近他们的破裂有所警觉的人。唯一预见到一个自由的黑人将会造成的分崩离析的人。他已经毁掉了佛罗伦斯,因为她拒不正视自己渴望得到的是一个连再见都不屑于跟她说的男人的事实。当莉娜试图启发她,说“你是他树上的一片叶子”时,佛罗伦斯摇摇头,闭上眼,答道:“不,我是他的树。”而莉娜唯一可以希冀的一次沧海巨变却不是这一切的终点。

佛罗伦斯原本是个安静而羞怯的女孩。那是在被毁掉之前。犯下罪孽之前。男人出现之前。莉娜曾一度在帕特丽仙周围徘徊,与太太争夺这小女孩的喜爱,但这个在帕特丽仙夭折后接踵而至的孩子,可以是,也将会是她自己的。而且她会成为与那个不可救药的“悲哀”截然相反的人。佛罗伦斯已经会读写了。已经不需要有人反复告诉她哪件杂活该怎么干了。她不仅一贯值得信赖,而且还对每一分关爱、每一次的轻拍脑袋和每一个赞许的微笑都深怀感戴。多少个令人难忘的夜晚,她们躺在一起,佛罗伦斯开心而又不厌其烦地听着莉娜讲的故事。恶毒的男人砍掉忠贞妻子的头颅的故事;红衣主教们带着好孩子的灵魂去一个时间本身也很年幼的地方的故事。尤其吸引她的是那些母亲们从狼口和自然灾害中拼命抢救她们的孩子的故事。莉娜的心都要碎了,她回忆起佛罗伦斯最喜爱的一个故事,以及总是紧随其后的那段小声的对话。

故事说,有一天,一只鹰在孵蛋,它的巢很高很高,远离觊觎那些蛋的蛇和兽爪。母鹰的眼睛午夜般漆黑,而在监视敌人时却闪闪发光。一片树叶的颤动,任何其他活物的气味,都会使它眉头深蹙,脑袋猝然一动,浑身的羽毛悄悄地竖立起来。石头上的鹰爪变得尖利;它的喙犹如某位战神的长柄镰刀。它异常凶猛地保护着即将出壳的幼雏。可是有一样东西它无法防御,那就是人类的邪念。一天,一个旅行者爬上附近的一座山。他站在峰巅欣赏着四下的景色。碧绿的湖,永恒的铁杉,飞入被彩虹划破的云朵中的椋鸟。旅人对着美景开怀大笑,说:“完美极了。这是我的。”这个字眼膨胀着,雷鸣般轰隆隆进入山口,掠过一片片锦葵和报春花。动物们纷纷走出洞穴,想知道它的含义。我的。我的。我的。鹰蛋壳抖动着,有一个甚至裂开了。母鹰转动着头,想找出这奇怪、陌生的雷鸣,这令它费解的声响来自何方。刚一看到旅人,它立刻俯冲而下,它要撕碎他的笑声和他那不自然的声响。但受到攻击的旅人举起他的手杖,使出全力击打鹰翼。它尖叫着,下落,下落。掠过碧绿的湖,穿过永恒的铁杉和被彩虹划破的云朵,向下落去。它尖叫着,尖叫着,被代替翅膀的风带走了。

这时,佛罗伦斯会悄声说:“它现在在哪儿?”

“还在下落,”莉娜会这样回答,“它永远在下落。”

佛罗伦斯几乎无法呼吸。“那那些蛋呢?”她问。

“它们自己孵化。”莉娜说。

“它们活了吗?”她低低的声音变得急切。

“我们活下来了。”莉娜说。

佛罗伦斯这时会叹口气,把头靠在莉娜的肩上,直到睡着了,小姑娘的嘴角依然挂着微笑。想为人母及想有母亲的渴望使她们俩晕眩,莉娜知道,这渴望至今仍很强烈,它还在骨头中游走穿行。随着佛罗伦斯一天天长大,由于学得很快,她急于懂得更多,要是她不那么崇拜铁匠,没有因此而变得心智不全该多好,那她就会是去找他的最佳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