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4/4页)

莉娜把有魔力的石子放在太太的枕头下;用薄荷保持房内空气清新,把当归根强行放进她的病人生脓疮的嘴里,以从她身体中驱逐恶魔。她备下她所知道的最强效的药:鬼咬山萝卜、艾蒿、圣约翰草、掌叶铁线蕨和长春花;熬好,滤清,用匙子从太太的齿缝中灌进去。她曾考虑过背诵一些她从长老会那里学来的祷告词,然而既然那些未曾救活老爷,她也就不再那么想了。他去得很快。朝太太尖声喊叫。接着低声乞求把他抬进他的第三栋住宅。那宅子大而无用,因为没有孩子或孩子的孩子住在里面。没有人驻足惊叹其规模,或者钦羡那不吉的大门,虽说铁匠在那上面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两条铜蛇在门顶端相会。当它们遵从老爷最后的愿望彼此分开时,莉娜感到她仿佛进入了被诅咒的世界。不过,如果说那个黑人铁匠的劳动是对一个成年男人的时间一种轻率的浪费,那么他本人的出现则另当别论。他将一个女孩变成了女人,还拯救了另一个女孩的生命。“悲哀”。长着一双狐狸眼的“悲哀”有一口黑牙,以及一头从未梳理过的落日颜色的鬈发。她是老爷收留而非买来的,她来到这个家要比莉娜晚,但比佛罗伦斯早,除去被鲸鱼拖到岸上之外,她仍旧对自己过去的生活毫无记忆。

“不是鲸鱼,”太太说过,“肯定不是。当时她在莫霍克地区的北河里水走着,半个身子都浸到了水里,正好被两个年轻的锯木工用拖网捞了上来。他们朝她身上扔了一条毯子,并把他们的父亲带到河岸她躺的地方。据说她一直独自住在一条沉船上。他们还以为她是个男孩呢。”

无论当时还是后来,她都从未说起过她是怎么到那里的,或者之前她待在何处。锯木工的妻子给她取名叫“悲哀”,应该是出于好意,莉娜想,然而她总是在闲逛游离,总是迷路,什么都不懂,干活也慢慢少了,而两个儿子却对这个有着一种奇特忧郁的女孩密切关注,于是,在喂养了这样一个傻丫头一个冬季之后,妻子便要求丈夫把她送走。他答应了,把女孩送给了一位他相信绝不会伤害她的顾客去照顾。就是老爷。“悲哀”跟在老爷的马后到来时,太太的恼怒几乎就挂在脸上,但她也承认这地方会用到这个帮手的。要是老爷醉心于四处奔波,两个女劳力和一个四岁的女儿是不敷使用的。老爷把莉娜从长老会那里买回来时,她已经是个十四岁的高个子姑娘了。他在镇上印刷工家门前的招贴上搜寻。“一个出过水痘和麻疹的可靠女人……一个大约九岁的可信黑人……厨艺超群的姑娘或妇女,明白事理,英语讲得好,肤色在黄黑之间……在一个白人妇女家待了五年,会干乡下活,带着一个快两岁的孩子……黑白混血小伙,麻子脸,诚实冷静……一个善于伺候人的白人少年……征招一个能够驾车的仆人,黑人或白人皆可……冷静谨慎的妇女……可靠的女仆,白人,二十九岁,有一个孩子……健康的荷兰女子出租……结实,强壮,健康,非常冷静冷静冷静……”直到他读到“吃苦耐劳的女性,已皈依基督教,能做一切家务,可用货物或钱币交换”。

一个等待新娘到来的单身汉,就是需要这样一个女人帮他打理庄园。那时,莉娜的眼睛已经消肿,她脸上、臂上以及腿上被鞭打的伤口已经愈合,几乎都不那么明显了。长老会的成员,大概是回忆起他们给她起名字时的远见,从来不过问她的遭遇,她也没必要去讲述。她在法律上没有立足点,没有姓氏,也没人会相信她的话而去与一位欧洲人为敌。他们只是与印刷工斟酌着招贴上的词句。“吃苦耐劳的女性……”

当他的欧洲妻子步下马车时,她们俩之间当即产生了敌意。已然有一个健康美貌的年轻女性在尽责,这让新婚妻子顿感不快;而这个笨手笨脚的欧洲妻子的虚张声势也激怒了莉娜。然而在荒野中,这敌意毫无用处,因此刚刚萌生便夭折了。甚至早在莉娜为太太的第一个孩子接生之前,两人就都无法冷漠下去了。在这片需要吃苦的土地上,那种骗人的竞争分文不值。何况,她们俩朝夕相处,渐渐地便发现了比社会地位有趣得多的东西。丽贝卡常常对自己的错误放声大笑;请求帮助时也不感到丢脸了。要是忘记了正在茅屋中腐烂的草莓,莉娜便会拍打自己的前额。她们成了朋友。不仅仅因为一个人得帮另一个人拔出胳膊上的蜂刺。不仅仅因为只有两个人合作才能把奶牛从篱笆上推开。不仅仅因为得有一个人稳住最前头,另一个人才能把那些快步马拴好。更主要的是因为两个人谁都不清楚她们在做什么或怎么做。她们俩一起在摸索和出错中学会了:什么能让狐狸离得远远的;何时及怎样施肥;致命的和可食用的野草及有甜味的猫尾草之间的区别;患麻疹的猪仔的特征;宝宝拉稀是什么原因,又是什么让小家伙的大便过硬。对太太来说,农活带来的新奇感胜过了辛苦。此外,莉娜心想,太太还有老爷,她越来越喜欢他,不久便有了一个女儿,帕特丽仙,虽然她之后的几个孩子都很短命——都由莉娜接生,且都在第二年仍由她埋葬了,但因为有老爷和帕特丽仙在,她也就没有那么遗憾。等到老爷把“悲哀”带回家来的时候,两个居家女人便站在一起,一致表示不欢迎。在太太看来,“悲哀”派不上用场。对莉娜来说,她本人就是厄运。红发、黑牙、脖子上复发的疖子,以及那双睫毛过浓的银灰色眼睛中的某种神情,让莉娜后颈上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她眼睁睁地瞅着太太教“悲哀”做针线活,而这是她喜欢并且擅长的活计;当老爷吩咐让这女孩一年四季都睡在壁炉旁的时候——为了让她停止四处游荡,他说——莉娜也未置一词。她对那种舒适将信将疑,但即使是在恶劣的天气里,她也并不钦羡。她的族人建造适宜居住的城市已有上千年的历史,若不是欧洲人毁灭的铁蹄踏进来,说不定还能再修建上一千年呢。结果证明,酋长大错特错。欧洲人既没有逃跑也没有死光。负责照看小孩的那位老妇人说,事实上,酋长为他预言中的错误道过歉,并且承认,不管有多少人因为无知或疾病垮掉了,总会有更多的欧洲人要到来。他们说着听起来像狗吠一样的语言、怀着对动物毛皮的无限渴求来到这里。他们会无休止地圈地,把整棵整棵的大树用船运到遥远的国度去,会为一时的快乐随意占有女人,会毁坏土壤,玷污圣地,崇拜一个麻木迟钝、毫无想象力的神。他们放任他们的肥猪啃食海岸上的青草,把那里变成任何绿色植物都再也无法生长的沙丘之地。他们从大地的灵魂中挣脱出来,一味地购买土地,像所有孤儿一样不知满足。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吞食这个世界,并吐出可怕的东西,那些东西将毁掉一切土著居民。但莉娜并不是那么肯定。基于老爷和太太努力经营他们农场的方式,她知道,酋长修正过的预言还是有例外的。这夫妻俩似乎很注意土地和地产之间的区别,把他们的牛羊都圈起来,即便他们的邻居并不这么做;而尽管法律允许,他们还是不忍杀死前来觅食的猪。他们希望以耕种为生,而不是让牛羊吞没土地,他们采用的种种手段和方法使他们保持着低收益。因此,莉娜在或多或少地信任老爷和太太的判断的同时,却不相信他们的直觉。他们若是真有洞察力,就绝不会与“悲哀”保持这么亲近的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