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4页)

很久以前,若是莉娜比实际年龄大些,或是有人教她疗伤,当她的家人以及其他所有人在她周围死去时,她便不会那么伤心:有的死在灯芯草席上,尸体在湖畔重重叠叠,有的蜷缩在村里的小路上和村外的树林里,但大多数都是在对着既不能多留又不忍抛弃的裹在毯子里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哭泣中死去的。先是婴儿不出声了,而正当母亲们往他们的尸骨上堆土时,她们自己也开始冒汗,浑身松软得像玉米穗。她和两个男孩,起初还竭力驱赶乌鸦,可他们不是那些乌鸦或那气味的对手,当狼群到来,他们三个全都竭尽所能地爬到一棵山毛榉树的高处。他们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夜,聆听着咬嚼声、吠叫声、嗥呼声、厮打声,最可怕的是那群野兽饱食后的安静。天亮时分,他们谁也不敢用姓名去称呼从尸体上撕下来的或留给昆虫的腐肉碎片。等到中午,就在他们决定跑到泊在湖里的其中一只独木舟上时,穿蓝制服的男人们来了,他们脸上裹着碎布。死亡席卷村庄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当那些士兵只看了一眼乌鸦和秃鹫在散落满地的尸体残件上啄食的场面,就对着狼群扫射一通,尔后在整个村子周围点起火的时候,莉娜得到救援的喜悦瞬间消失了。在腐肉四下飞散之际,她不知道是该继续躲藏不出还是冒着同样会被射杀的危险露面。但那两个男孩在树枝上尖叫起来,直到那些男人听到了,在他们跳下时把他们接到怀里,说着“安静点,小家伙,安静点”(原文为法语。)时,他们方才止住。即使担心幸存的孩子会使他们受传染,他们也不去顾忌了,身为真正的士兵,他们是不肯杀戮小孩的。

她再也没听说过那两个男孩的下落,而她自己则被带去住到好心的长老会教徒当中。他们说,他们很高兴收留她,因为他们佩服土著女人,他们说,她们和他们自己一样勤劳,但他们看不起土著男人,因为他们像绅士一样,整天只知道钓鱼、打猎。当然,他们都是一贫如洗的绅士,因为他们一无所有——连睡觉时身下的土地都不是自己的——宁愿过着名正言顺的贫民生活。而由于教会的一些长者曾经听说过,或曾亲眼目睹过,上帝对懒散且不敬神的人们的大怒——先向他们的出生地,那妄自尊大、亵渎神明的城市抛出黑死病,接着是熊熊烈火——他们只能祈祷,莉娜的族人在死前能够明白,落在他们头上的灾难只是上帝不高兴的第一个迹象:只把七个碗中的一个倒在了地上,而当最后一个被倒空时则预示着上帝的到来和年轻的耶路撒冷的诞生。(参见《新约· 启示录》。)他们给她起名叫麦瑟琳娜(瓦莱里亚· 麦瑟琳娜(公元17 或20 年- 48年),罗马皇帝克劳狄乌斯的第三任妻子,以女色情狂的形象闻名于世,后来即成为其代名词。),只是以防万一,但素常都缩成小名叫莉娜,以示一丝希望。因为担心再次失去住所,害怕没个家孤独地活在世上,莉娜只得承认她是不信教的野蛮人,任凭自己被这些大人物们净化。她得知赤身裸体在河里洗澡是一种罪孽;从果实累累的树上采摘樱桃是偷窃行为;用手抓玉米糊吃是种怪癖。上帝最憎恨的就是懒散,因此望着旷野为母亲或玩伴哭泣,就会招来诅咒。用兽皮护身冒犯了上帝,于是,他们烧掉了她的鹿皮裙,给了她一件粗呢衣。他们从她的双臂上扯掉珠镯,还把她的头发剪掉了好几英寸。虽然他们不允许她陪他们出席任何礼拜天的宗教活动,但早饭前、上午和晚上的每日祈祷却把她计算在内。然而,跪着认错、乞求、哀告或赞美全都没有在她身上扎根,无论她怎么奋力斗争,叫麦瑟琳娜的那部分还是抑制不住地爆发了,而长老会连一声再见都没嘀咕便抛弃了她。

后来某次,在清扫老爷家的泥地面,小心翼翼地避开在屋角趴窝的母鸡时,无比孤独、气恼和伤痛的她决定将母亲在极度痛苦地死去前教给她的那些东西拼凑起来,以使自己变得强大。依靠记忆和自己的才智,她把被忽略的习俗胡乱攒集在一起,把欧洲医术和本族医术,把经文和口头传说相结合,回想起或创造出蕴含于事物当中的意义。换言之,就是找到一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方式。她在这个村子里没有舒适之感或立足之地;老爷在那儿又不在那儿。若不是她埋头于各种隐居生活的技巧当中,并且成为自然界中又一活跃的事物,孤独会把她压垮的。她和飞鸟唧唧喳喳地交谈,与植物聊天,对松鼠说话,给奶牛唱歌,向落雨张开嘴巴。全家毁于一旦,唯独她幸免于难,这种愧疚感和她那绝不背叛或抛弃自己珍爱的任何人的誓言一起退缩消沉了。有关那个堆满了死人的村庄的记忆慢慢地化为了灰烬,而在记忆的废墟上,一个单一的意象腾腾升起。火。那么快。那么坚定决绝地吞噬了曾经被建立起来的一切,曾经的生活。以某种方式净化了那片土地,并释放出一种震慑心灵的美。哪怕是在一个简单的炉膛前或是扇火烧开水时,她都会感到一阵愉悦的心悸。

老爷在等候一位妻子的到来,他飓风般行动着,试图把大自然置于他的控制之下。无论他在哪片田地或林地里干活,当莉娜给他送去午饭时,她不止一次地发现,他仰着头,盯着天空,仿佛是在为土地拒绝遵从他的意志而困惑和失望。他们一起照管家禽、家畜;种植玉米和蔬菜。然而,是她教会他如何把他们抓到的鱼晒干;怎样预测并为家畜繁殖作好准备以及保护庄稼不被夜间活动的动物糟蹋。不过他们俩谁都不知道该拿十四天的连阴雨或五十五天的无雨季怎么办。当墨蚊成群地飞来叮咬牛马,迫使它们躲进室内时,他们俩无计可施。莉娜本人知道的并不多,但她绝对知道她的主人是个多么不合格的农场主。至少她还能将野草和秧苗区分开来。可他既没有耐心,也没有务农的天分,又不肯向附近的村民求教,所以对于变幻莫测的天气,对于普通食肉动物根本就不知道也不在乎它们的猎物本是谁的财物的事实,他从来都准备不足。他无视她的忠告,使用油鲱做肥料,最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畦畦的嫩菜被鱼腥味招来的觅食者们连根拔起。他也不在玉米地里套种南瓜。虽然他承认藤蔓能阻止野草生长,却不喜欢那乱糟糟的样子。不过,他在饲养动物和修建房子上倒是很擅长。

这是一种没有回报的生活。只要天气不是太恶劣,她就住在鸡舍里,直到在那位妻子到来前不久,有一天他匆匆盖起了一间牛棚。那段时间,莉娜除去“是的,老爷”一定只说过五十个词。若不是她抹掉了那个世界死亡之前的六年生活的记忆,孤独、懊悔和忿恨简直就要把她摧垮了。其他孩子,以及佩戴着漂亮珠宝的勤劳的母亲们的陪伴,生活中那些恢弘的计划:何时迁徙、何时收获、何时焚烧、何时狩猎;那些生、死和崇拜仪式。她把敢于回忆的内容都分类贮存,而把其余的都清除掉,这一行为塑造了她的内在和外在。在太太到来时,她的自我创造已臻于完美。而不久,她便无法抗拒这种创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