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疲倦(第4/8页)

又一个不一样的疲倦经历是在大学读书期间为了挣钱干的倒班。那里人们一大早就得工作——四点我就起床赶第一班有轨电车,没有洗漱,在斗室里小便到空果酱瓶子里,免得打扰到房间里其他人——一直干到下午早些时候,在一家百货商店货物发送部那密不透光的阁楼上,就在圣诞节和复活节前几周里。我拆开旧纸盒,在锋利的裁刀台上裁出一块块大长方形,用作新盒子的衬垫和托架,此外还在流水线车间打包(一个久而久之甚至让我感觉挺惬意的工作,就像过去在家里劈柴火和锯木头一样,因为它让我的思想自由自在,可也不会因为它的节奏造成太多影响)。于是出现了那种新的疲倦,如同我们下班后出去走到街上,人人各走各的路。这时,在我疲倦的孤独中,眯起眼睛,戴着沾满尘灰的眼镜,敞着肮脏的衬衫衣领,我突然对这个熟悉的街景有了另外的眼睛。我看见自己不再和先前一样,同那些忙来忙去的人一起忙忙碌碌,逛商店,去火车站,看电影,学习。尽管我在清醒的疲倦中走去,没有困意,没有封闭在自我中,但我却觉得自己被排除在社会之外,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我是唯一与其他所有人背道而驰的人,走进了无望之境。在下午的阶梯教室里,我一踏进去就如同走进了禁室,能倾听的风琴声比平时还要少;那里所讲述的东西,也不是针对我的,我甚至连个旁听生都不是。我日复一日地怀念在阁楼上面那一小帮疲倦的倒班工人,而现在,当我再次感受着这个图像时,我认识到,我在那个时代,很早,19、20岁的样子,在我真正开始写作前好长时间,在大学生中就没有了作为一名大学生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舒服,更多的是恐惧。

你有没有发觉,你所描绘的疲倦图像都来自手工业者和小农,带点浪漫主义手法,可从来没有过市民的,不管是大市民还是小市民?

我在市民身上还从未感受过那些如画的疲倦。

你对此甚至都不能想象一下吗?

不能。在我看来,疲倦与他们毫不相干;他们把它视为一种不好的行为,如同赤脚走路。此外,他们没有能力扮演出疲倦的图像;因为他们的工作就不是这样的。至多他们在最后可以表现出死亡的疲倦,如同我们大家期盼的。同样,我也很难以想象一个富人的疲倦,或者强权者的,也许除了那些被迫退位的,如俄狄浦斯王和李尔王。我甚至看不到在下班时从如今全自动化的公司中走出疲倦的劳动者,而是看到一个个像统治者一样腰板挺直的人,带着胜利者的表情和巨大的婴儿小手,这些手在位于拐角的下一个自动赌博机上会马上继续抓住懒散而快活的手柄。(我知道,你现在会提出反对意见:“你在说出同样的话之前,才真正会变得疲倦,目的是保持分寸。”但是:我必须有时变得不公正,我也有这样的兴趣。此外,当这些图像此间萦绕时,人们对我的指责无可辩驳,彻头彻尾疲倦了。)——后来,我认识到一种可以和倒班工人疲倦比拟的疲倦,这时,我终于——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开始写作”,每天,几个月之久。当我后来走到城里的街道上,我又发现自己不再属于那里的大多数。然而,那种随之而来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完全不同:不是普遍日常生活的参与者,我觉得无所谓;恰恰相反,在我创作的疲倦中,近乎筋疲力尽,这甚至赋予我完全愉快的感觉:不是这个群体对我不可企及,而是我对它,对每个人都如此。你们的娱乐、节日和搂搂抱抱跟我有什么相干呢——我有的是树木、草地、电影院的银幕,那里,罗伯特·米彻姆2只为我上演他神秘莫测的表情,还有投币式自动点唱机,鲍勃·迪伦在其中只为我演唱他的“眼神悲伤的低地女人”,或者雷·戴维斯3唱着他和我的“我不像任何其他人”。

可是这样的疲倦有没有转变成傲慢自大的危险呢?

是的。我也总是突然发觉自己处于一种冷漠的、目中无人的傲慢自大,或者更恶劣,居高临下地同情所有那些正儿八经的职业,就是因为它们一生中永远都不可能产生像我那样高贵的疲倦。在写作之后那些时刻里,我是一个不可接触的人——在我的意识中不可接触,可以说是正襟危坐,哪怕是在某个根本无人过问的角落里。“别碰我!”这个疲倦的自豪者毕竟有朝一日会让人触碰,这样的情况好像不曾发生过。——一种成为可接近的疲倦,被触碰和自己可以实现触碰的疲倦,我直到很久以后才经历。这样的情形很少发生,如同生命中只有那些重大事件一样,也已经很长时间再也没有发生过了,仿佛只有在人类生存的某个时期才可能发生,之后也只会在特殊情况下重复,战争中,一场自然灾害发生时或者其他困难时期里。有那么几次,在我身上表现出那种疲倦,哪个动词适合它呢?“被赐予”?“落在身上”?我事实上也处于个人的困难时期,而且我很幸运,在这个时期,我遇到了另一个处于同样困境的人。而且这另一个人总是个女人。只有困难时期还不够;还需要让那种带有情欲的疲倦将我们联系在一起,加上一种刚刚经受过的艰辛。似乎有这样一个规律,男人和女人,在他们成为几个小时的梦幻伴侣之前,两个人先要走完漫长而艰难的一段路程,在一个对双方来说都很陌生的,尽可能远离任何一种家乡——或者家乡感——的地方相遇,之前也还必须共同经受过一种危险或者漫长的混乱,在敌对的国家之中,也可以是其中一方的国家里。然后才有可能,在这个终于变得平静的避难所,那种疲倦使得这两个人,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一下又一下地把自己献给对方,那么自然,那么亲密,如同我现在想象的那样,这样的情形不管在其他类似的结合中,即使是爱情中,也是无可比拟的;“犹如面包和葡萄酒的交换”,另一个朋友这么说道。或者,为了简明扼要地表达在这种疲倦中达到如此的一致,我想起了一句诗:“……爱的词语——每一个都在微笑……”,这与短语“身心合一”相符,即使沉默笼罩在两个人的身体周围;或者我干脆换个说法,在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一部电影中,那个英格丽·褒曼带点醉意地拥抱住那个疲倦不堪的、(依然)疏离的加里·格兰特时说:“您就等着吧——一个疲倦的男人和一个喝醉的女人,这会成为一对很好的伴侣!”。“一个疲倦的男人和一个疲倦的女人,这会成为一对最美好的伴侣。”或者事实表明“和你在一起”是唯一的词语,如同这里在西班牙语中说“contigo”4……或者德语的形式也许不是说“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