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疲倦(第3/8页)

这不是在美化过去吗?

如果过去可以这样被美化的话,名副其实,那么我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对,我相信这样的美化。我知道这个时代曾经是神圣的时代。

但你在这里所阐释的对立,在共同的手工作业和个体工作之间,在自动化机械旁,难道说不是一个纯粹的想法,而要说首先是不公正吗?

我叙述的关键恰恰并不在于这样一个对立,而在于纯粹的图像。然而,如果说违背我的意愿,非得要出现一种对立的话,那么这恐怕就意味着,我也许未能如愿以偿地叙述这纯粹的图像。接下来,我必须比以往更加小心,在描述一个图像时,别让这个图像无声无息地冲着另一个——描述这一个,而牺牲另一个,就像摩尼教的教义一样——要么只有善的,要么只有恶的。这种叙述甚至在当今占主导地位,即以原本最客观和最慷慨的方式讲述:这里我向你们讲述那些善良的园艺工人,但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能够更多地讲述那些邪恶的猎人。——事实却是,我对那些手工业者的疲倦拥有一些动人的、可以叙述的图像,相反,自动机使用者的疲倦却(还)没有。那时,在脱粒后的共同疲倦中,我看见自己坐在那样一个民族中,一个民族,之后在我的祖国奥地利我一再如此期望并且一再怅然若失。我所说的不是“全体民族的疲倦”,压在单个人的眼皮上,一个后来者的眼皮上,而是第二个战后共和国某个小民族的疲倦的理想图像:所有这些族群、阶层、联盟、军团、天主教区修道院的全体修士们就像我们农村人那时坐在这儿一样非常疲倦,逐渐在共同的疲倦中,因它而统一,首先是被净化。一位法国朋友,犹太人,在德国占领时期必须躲躲藏藏地生活,他曾经讲述过,自然也有夸大的成分,但还是很令人信服,他说在自由后,“几个星期整个国家都光芒四射”;类似的也许还有我对共同的、奥地利的劳作疲倦的想法。但是:一个作恶者,毫发未损地逃脱了,即使常常小睡片刻,不管他是坐着还是站着,就像有些东躲西藏的逃亡者一样,即使他后来也睡得很多、很沉,而且鼾声大作——但他并不明白疲倦,更不用说那种同甘共苦的疲倦;直到最后一声呼噜,他似乎不会再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而获得疲倦,除非是因为也许暗地里甚至是他本人渴望得到的惩罚。我的整个国家混杂了这样的不知疲倦者。从热衷于大吹大擂的人,直到那些所谓的精英人士;接踵而来的暴力分子和帮凶成群结队,他们哪里会形成疲倦的队伍,哪怕是一时一刻也罢,他们厚颜无耻地大出风头,和前面所描写的迥然各异。一群已经变老却不知疲倦的大屠杀-小伙子和小姑娘,他们在全国范围内从那些同样不知疲倦的徒子徒孙中精选出了新的一代。这些徒子徒孙准备着也要把子孙后代训练成搜查队。这样一来,在这个卑鄙的多数群体里,所有的少数派永远都不会有一席之地,不会成为一个疲倦的民族中如此必不可少的部分;在这个国家里,每个人独自伴随着自己的疲倦直到这个国家历史结束。末日审判,我的确有那么一阵子曾经认为,它就是针对我们这个民族而来的——我不需要说,是什么时候——,看样子,它是不存在的;或者换句话说:对这种末日审判的认识在奥地利国界内是不会生效的,而且永远也不会生效,正如在短暂的期望之后我所思考的。末日审判是不存在的。我们这个民族,我不得不进一步地思考,是历史上第一个彻底堕落的、第一个无法改良的、第一个对任何未来都无力赎罪、无力悔过的民族。

难道这现在还不明显是一种想法而已吗?

这不是想法,而是图像:因为我所想的,同样也看得到。想法,而且并不正确,在这方面也许就是“民族”这个词;因为在这个图像中,我觉得恰恰就没有“民族”,而是“不知疲倦的一群人”,顽固不化,注定缺少对其非人的罪行的认识,注定无休止地循环往复。但是显而易见,现在立刻就有其他图像与之相矛盾,而且重新要求公正;只是它们对我触动不那么深,无非缓解而已。——那些能够追溯的祖先都是仆人和贫民(没有农田的小农);如果他们受过点教育,那总会是木匠。这个地区的木匠,也正是我一再看作的那个疲倦的民族。当时是战后初建年代,作为家中最大的孩子,我常常被家里的女人们,母亲、祖母、婶婶打发,带上装午饭的保温罐去周边不同的新建筑工地;家里所有没有在战争中阵亡的男人,有一段时间也包括60岁的祖父,在那里和其他木匠(“木工工人”)一起忙着架屋顶。在我的图像中,他们吃饭时坐在建筑骨架旁——总是以不同的姿态——部分已经被凿好的梁上或者剥了皮正在加工的树干上。他们把帽子摘下,头发粘在一起,额头呈乳白色,和黝黑的脸庞形成鲜明对比。他们所有的人都显得很结实,瘦小,同时四肢很灵巧和柔韧;我回忆不起来其中会有人大腹便便。他们吃饭很从容,而且少言寡语,也包括那个德国继父,他是个“木匠助手”,在这个陌生的国家和村庄里他平时只能通过对世界著名大城市的自吹自擂维持下去(愿他安静吧)。之后他们还会再坐一会儿,稍带疲倦地相互走到一起,他们聊起天,没有诙谐,没有咒骂,甚至从未抬高嗓门,聊起他们的家庭,几乎只这样,或者,非常平静地聊起天气——从来不聊别人的事——,一种聊天,接着就过渡到下午的工作分工。尽管他们中间有工头,但在我的印象中,没有人可以说一不二,也没有人可以做决定;在他们之中,仿佛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统治或者可以“占据统治地位”,这也属于他们的疲倦。与此同时,他们的眼皮看上去沉沉的,发了炎——疲倦的一个特点——,意识清醒;每个人身上都有股子机智果断劲(“拿去吧!”——一个苹果扔出去——“接住了!”);很有生气(总是不断开始多声部、无意识、出乎意料的叙述:“战前,我母亲还活着时,我们有一次去圣维特医院看望她,然后在夜里徒步走了五十公里路,穿过特里克森峡谷回家……”)。这个残缺不全的疲倦民族所拥有的图像颜色和形式就是工作裤的蓝色、大梁上用铅垂线画上的红色直线、红色和紫色的椭圆形木工笔、黄色的折尺和和水平仪上的椭圆形气泡。太阳穴上被汗水弄湿的头发干了后立了起来;摘下又戴上的帽子上没有什么标志,帽檐上不是羽毛而是铅笔。要是那时已经有了晶体管收音机的话,无论如何我可以想象得出来,那也会在远离工地的地方。尽管如此,我觉得,仿佛从各个地方的光明中出现了某些如同音乐的东西——悦耳动听的疲倦音乐。是的:那种亲身经历,又一次让我明白了,这是个神圣的时刻——神圣的插曲。——当然是属于这个疲倦的民族——和在脱粒机旁的群体不同——我不属于其中,却很羡慕他们。可是后来,快成年时,我曾经可以属于其中,这一切变得跟当年我作为一个送饭人的想象完全不同了。祖母死后,祖父退休了,放弃了农业,在这个大院里——在村里不仅仅一家如此——几世同堂的生存模式告终了,我的父母盖起了自己的房子。盖房子时,除了最小的孩子,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得以某种方式参与其中,我也被派上用场,于是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疲倦。在头几天里,首先的工作就是,把一个装满细方石的推拉箱拖到山上那个载重汽车没法到达的工地,拖过放置在泥浆上的木板,我所经历的不再是我们共同的工作经历,而是苦役。那漫长的、断断续续的、从早到晚重复向山上推的艰辛,让我感受到无法承载的重压,我的眼睛没法再去观察周围的一切,只能死死盯着前方,盯着那灰色的、棱角分明的砖块瓦片,那些在小路上来回翻滚的、灰乎乎的泥石流,特别是那些木板之间的过渡地带,我通常要在那儿把手推车稍微抬起来或者狠劲推一下,好越过那些棱角和拐弯。载重汽车在那里翻车屡见不鲜,我也一样。在这几个星期里,我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徭役或奴役。“我累死了”,口语是这么说的:是的,这些日子结束时,我不仅手上满是伤痕,而且脚趾也被从它们中间挤出来的水泥灼伤了,我彻底散架了,蹲在那儿(不是坐着),累垮了,只有疲倦。无法吞咽,我吃不下任何东西,也不能说话。这种疲倦的特殊信号也许就在于,看来没法恢复过来了。尽管你几乎可以立马就地睡着,但第二天黎明,当你在工作开始前不久醒来时,你会感受到比之前更加沉重的疲倦;好像这艰辛的劳累从你身上驱赶走了一切尚属于那样一种渺小的生活感受的东西——晨光的感受,微风拂过两鬓的感受——,而且永远如此;似乎从现在起,那种生不如死的状态就没有尽头似的。难道我之前在烦恼时没有很快找到借口,想好这个或那个诡计吗?现在我实在太虚弱了,以那些久经考验的方式——“我必须学习,准备去上寄宿学校”;“我去给你们到森林里找蘑菇”——来逃避。任何鼓励都于事无补:尽管是关乎我自己的事——我们的房子——,可是作为一个生手工人的疲倦没有一时一刻不纠缠着我;疲倦,个别的疲倦。(再说吧,还有更多这样的工作,让所有的人都害怕,如挖水管壕沟:“这个工作就不是人干的,鬼才干呢!”接着奇怪的是,久而久之,那种极度的疲倦脱离你,而让位于木匠-疲倦?不,让位于一种运动,一种创纪录-雄心,伴随着一种痛苦的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