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奴鲁鲁(第4/7页)

“听着,巴纳纳斯,”他跟伙计说,“我必须得到那个女孩。你去告诉老头,我今晚就把钱带过来,她也可以收拾一下。我打算明天拂晓起航。”

我不知道那伙计为何会有如此古怪的名字。他原来叫惠勒,尽管有个英国人的姓氏,可身上没有一滴白人的血液。他个头高大,身材匀称,略有些偏胖,肤色比一般夏威夷人黑得多。他算不得年轻,浓密而卷曲的头发已经灰白,上门牙镶着金箍,很是以此为荣。他的眼睛明显斜视,让他看上去一脸愁容。船长喜欢开玩笑,在他身上发现了无穷无尽的幽默之源,满不在乎地挖苦他的缺陷,因为知道这位助手对此很是在意。巴纳纳斯跟大多数当地人不同,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巴特勒完全有理由嫌弃他,不过船长性情和善,不会嫌弃任何人。在海上的时候,你总会愿意身边有个人说说话。可惜船长如此爱聊天又善交际,跟这么个不开口的人日复一日待在一起,就算传教士都会喝起闷酒来。他费尽心思让这个助手活泛一些,换句话说,就是毫无怜悯地戏弄他,结果只逗得自己哈哈笑。最后他得出结论,无论醉酒还是清醒,巴纳纳斯都不适合做一个白人的伙伴,但绝对算一个好水手。船长足够精明,知道一个让他信赖的助手的价值所在。出海期间,他常常上船后就一头扑倒在床铺,除此以外什么都干不了。想到他尽可以就这样一直睡到酒醒,完全信赖巴纳纳斯,也就什么都值了。不过这家伙孤僻成性,能找个人跟自己说说话总是不错的,那女孩就挺好。此外,如果知道自己再回到船上时,那里有个女孩在等着自己,那么每次上岸后也就不太可能喝醉了。

他去杂货商朋友那儿喝了杯加了苏打水的杜松子酒,提出借钱。一个当船长的总能在一两件事情上给船具商帮忙,经过一刻钟的低声交谈(没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事),船长把一沓钞票塞进后插袋里。那天晚上回到船上时,女孩也跟着来了。

巴特勒船长一直为自己拿定主意做的事情寻找理由,现在他所期待的一切都已明白实现了。他虽没有戒酒,但不再喝得过量。离开城里两三个礼拜之后跟小伙子们玩上一晚固然愉快,可回到他的小女孩身边也很快乐。他想着她静静安睡的样子,当他走进船舱、靠上近前时,她会懒洋洋睁开眼睛,朝他伸出手臂。他发现自己开始存钱,因为他对女孩很慷慨,该做的事情都做了:银背刷子用来梳理她的长发,还有一条金链子,一颗戴在手指上的再造红宝石。唉,活着多好啊。

一年过去了,整整一年,他没有对她厌倦。船长这个人绝不会去分析自己的感情,但这种情况实在令人惊讶,迫使他留意起来。这女孩身上必定有什么奇妙之处,使他无法回避一个事实:他比以往更钟情于她。有时他脑海里甚至会闪过一个念头,觉得娶了她或许不是件坏事。

某一天,助手没有回来吃饭喝茶。第一顿饭缺席,巴特勒并未理会,但到了第二顿饭,他便问那个中国厨子:

“助手在哪儿?他不来喝茶?”

“不想和洽(喝茶)。”中国人说。

“不会是生病了吧?”

“不晓得。”

第二天,巴纳纳斯出现了,但比以往更加闷闷不乐。饭后,船长问女孩他是怎么回事。她笑着耸了耸可爱的肩膀,告诉船长,巴纳纳斯喜欢上了她,生气是因为被她训斥了一番。船长有一副好脾气,生性不爱嫉妒,巴纳纳斯竟会爱上别人,让他一下子觉得好笑至极。一个人长着这么一对斜眼,机会自然少得可怜。喝茶的时候船长乐呵呵地拿助手开玩笑。他装出无的放矢的样子,让助手无法确定他是否知情,但还是旁敲侧击了几句。女孩没有像他自认为的那样觉得这很有趣,事后求他别再说了。他很惊讶她如此一本正经。她说他不了解这个民族。热情一旦被唤醒,他们便无所不能。她有些害怕,而他觉得这实在太荒谬了,放声笑了起来。

“如果他骚扰你,你就威胁说要告诉我。这样他就老实了。”

“最好是解雇他,我想。”

“你就死了这门小心思吧。我一眼就能认出谁是好水手。如果他不肯放过你,我就狠狠揍他一顿。”

或许这女孩有一种女性罕有的智慧,知道一个男人如果拿定了主意,再和他争辩毫无用处,只能让他更顽固。她选择了沉默。于是,在这艘穿越于沉寂海面、游弋于座座岛屿之间的破纵帆船上,阴暗而紧张的一幕即将上演,而那个矮小、肥胖的船长对此浑然不知。女孩的拒斥惹恼了巴纳纳斯,他已不再是人,化身为一股盲目的欲望。他的求爱没有一丝温柔或欣喜,反而带着凶险、野蛮和残暴。而她的蔑视也已化为仇恨。每当他哀求她,女孩便回以尖刻、愤怒的辱骂。不过这些争斗只在暗处发生。过了一阵,船长问她巴纳纳斯是否又来纠缠她时,她撒了谎。

一天晚上,在火奴鲁鲁,他上船的时候不早也不晚。他们计划在黎明起航,巴纳纳斯在岸上喝了当地烈酒,已经醉醺醺了。船长划着船靠上来时,吃惊地听见一阵声响。船长攀上梯子,看见巴纳纳斯失去了控制,正要把舱门扭开,并朝女孩大声喊着,叫嚣说如果不让他进去,他就杀了她。

“你这是在胡闹什么?”巴特勒叫道。

助手松开门把手,恶狠狠地看了看船长,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站住,你要把这扇门怎么样?”

助手还是不作回答,一脸阴沉,气鼓鼓地看着他。

“我得教教你别跟我耍那套怪脾气,你这肮脏的斜眼黑鬼。”船长说。

巴特勒比助手整整矮上一英尺,根本敌不过他,但也知道如何对付当地船员,一副指虎总是不离身。或许这并非一位绅士用得上的物件,但巴特勒船长不是什么绅士,也没有跟绅士打交道的习惯。不等巴纳纳斯弄清船长要干什么,他的右手猛地一挥,戴着铁环的拳头不偏不倚落在下巴上。助手就像挨了斧头的牛一样倒了下去。

“让你领教领教。”船长说。

巴纳纳斯一动不动。女孩打开舱门,走了出来。

“他死了?”

“没有。”

船长叫来几个人,吩咐他们把助手抬到铺位上去,然后心满意足地搓着手,眼镜片后面那双蓝眼睛闪闪发光。女孩倒是出奇地安静,只用胳膊搂着他,像在保护他免于受到无形的伤害。

两三天之后巴纳纳斯才重新站起来,走出小舱时脸上带着裂伤,肿了起来,透过黝黑的皮还能看见青紫色的淤痕。巴特勒见他偷偷溜过甲板,便叫住了他。助手闷声走到他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