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拜三熊野(第4/12页)

学生要帮常子拿皮包,常子怕挨先生的骂,顽固地加以拒绝。

“好啦,就让他们拿吧,年轻人有力气。”

经先生这么一说,她终于把包交给他们,放上了行李架。

朝阳照射着半个月台,送行的人们站在强烈的阳光下,大汗淋漓。最得意的弟子野添副教授年龄刚过三十岁。

“先生就托付给您了,旅行中他可是个很难伺候的主儿。”

他低声对常子打了个招呼。看来是很周到的,但仔细一想,完全弄颠倒了。常子在先生身边照顾他十年了,先生的夫人自不必说,但弟子没理由说这种话。

即便是两三天,将先生托付给常子,大家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的。没有人会把常子的光荣当回事儿,似乎都在默默责怪先生一时的心血来潮。不管怎么说,这是惊天动地的事件。

常子只巴望火车早一点儿开动。

弟子们和学生们的风貌以及举止态度,总使人觉得有些脱离时代,在月台上也颇为显眼。他们一律是朴素的装扮,纯白的夏衫,黑色的裤子。就连最年轻的学生,也学着先生手里拿着扇子,而且将系子套在腕子上,那副摇着扇子的风情也酷似先生。当今的年轻人是不拿扇子的,即使不谙世故的常子都知道这一点。

火车终于开动了。车厢里有冷气,不过先生哪怕夏天里也是决不脱掉上衣的。

他闭着眼睛过了一两分钟,突然受到什么威胁似的睁开眼来,从口袋掏出银制的盒子。

先生生着一双白净如和纸一般、没有什么油脂气的美手,但在这个时候显露出许多斑点,加上长期使用酒精棉,指尖儿泡胀了,看起来像溺死鬼的手。他用这只手捏着饱蘸酒精的棉花,仔细地擦拭着座席的扶手、窗框,大凡手指可能碰到的地方都擦到了。一眨眼棉花就黑了,他便扔掉,很快小盒子就全空了。

“我再做一些吧。”

常子提出再增加一些,可是当她伸手想从行李架上先生的皮包里拿出棉花和酒精的时候,她的手被扒拉开了。先生时常用这种乍看起来颇无意义的严厉的手法加以拒绝。

在飘溢的一股强烈的酒精气味中,先生用毫无情意的目光睃了常子一眼。那目光同这股酒精味儿十分相合。

先生失明的是左眼,即使看不见,眼球依然在动,不知底细的人还误认为是被那只眼睛盯着呢。但是常子立即明白,那是健全的右眼透过淡紫色眼镜的视线。在先生跟前一待十年,到头来却被这种无情的眼光所注视。这清楚地表明,先生于将要开始旅行的瞬间后悔起来,觉得还是不带常子为好。常子的脸色有些悒郁,但如今她对此不再感到惊讶。常子以为,先生这种态度像个孩子一般自然,反而感到很难得。

先生掏出棉花和酒精,常子一个劲儿做着酒精棉球,在这个久已盼望的旅行的早晨,常子错过了车窗外面的风景,直到离开东京。在这之后,她安下心来,觉得车厢内的冷气很舒适,便把银制的盒子送给先生,等待他发话。

“《永福门院集》带来了吧?”

先生开始用高亢的男高音嗓门发问。

“是的。”

常子立即从手提包里拿出书,对他亮了亮。

“你很善于向风景学习哩。通过这次旅行你会知道你缺少的是什么。我一直闷在家中,这无疑是很不好的,但看了最近的歌,想让你开开眼界,这也是我的一项工作。本着这种想法,老老实实投身于风景和自然的对话之中,再怀着朴实的心情酝酿一番,写作和歌……不,我的意思不是叫你这次旅行期间多多作歌,不一定作歌,重要的是填饱诗囊。”

“我明白了,谢谢先生。”

即使在这番响亮的训诫中,先生也是用不很放心的目光探寻般地望着常子。哪怕从常子和服的衣领上发现一丁点儿污迹,也是带着决不肯原谅的极其严峻的态度。常子初次听到先生作为恩师对自己的关怀,心里深受感动。想到先生竟连这些也都为自己考虑到了,胸口一阵难受,于是再次说道:

“谢谢先生。我想得不周全的地方,先生都为我考虑到了。”

说着说着,她眼睛里溢满了泪水,赶紧掏出手帕擦了擦。

哭泣会损伤先生的心情,她知道,但止不住涌流的泪水。常子一边哭,一边又抱着热烈的期望,她决心通过这次旅行,务必把先生的诗歌和才能的秘诀学到手。如果能掌握这个秘诀,虽说对于先生未必是愉快的事,但不正可以以此报答先生的热情厚意吗?

先生掏出书本,埋头阅读起来,一直到达热海附近,仿佛忘记了常子的存在。

——到熊野旅行,有舒适的夜班车。但先生讨厌乘夜车,选择了白天的火车。这是一次相当艰难的旅行,从名古屋开始没有冷气了。

正午抵达名古屋,在站前的旅馆吃了午饭,稍稍休息一下,接着乘关西本线上的快速内燃机车“海潮1号”。一上车,常子就想起站前那座逼仄的旅馆里的午饭,由此担心起今后旅途上的伙食来。

窗外是一片阴霾的天空,旅馆最顶层的餐厅里,人影稀稀落落,雪白的桌布和竖起的折叠整齐的餐巾,似乎印在窗外晦暗的天空上。常子顾不得座席上应注意些什么,她和先生面对面坐在正式的餐桌旁边。但不知应该摆出怎样的姿态,这使她很感困惑。

自己一心想着朴素再朴素,但越是装扮得老气危险越大,越容易被误认为是先生的夫人。常子吃午饭时,切实感到自己失算了。早知如此,倒不如干脆打扮得更显眼、更时髦些为好。如果允许着西服,穿一身像样的套装来,多数场合肯定会被认为是先生的秘书。

但是,失算永远只是常子的事,出门时先生没有指责过常子的穿戴,眼下依旧泰然自若,所以根本谈不上什么失算。一旦猜测先生的心事,常子又一时犯起糊涂,仿佛裹在五里雾中。虽说很难想象,但先生是否故意让人看成是一对夫妇呢?

午饭时,先生吃了一盘冷肉,常子要的是法式黄油烤鱼。饭后喝咖啡,她先把银质的砂糖壶递给先生,先生接过去时两人的指尖儿碰了一下,常子连忙道歉,但她总是神经质地怀疑,先生是否会认为她是有意这样挑起事端的呢?她在“海潮1号”疯狂酷热的车厢内,心情一直狂躁不安,每当先生不住扇动的扇子戛然而止的时候,她差点儿停止了呼吸。以往,常子从未如此容易激动过。打从火车驶出东京站,出于一种责任感,她或许有些神经过敏了吧。因为有些事情不便于明说,常子一直耿耿于怀,再加上天气暑热,她再也没有心思观望风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