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楼,人流,街道和商店:除此之外阿莱美茵没啥可说的——尤其是沃克找路还花了那么大力气。

他在车站买了张街道图,打算去美国通运在当地的办公室。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仍然在街道间徘徊,几乎看遍了地图上的每个角落,但还是不知道怎么去目的地。地图上没有标记小路,但足够的细节已经说明他迷路了。这就是地图的真正功效:没有它你无法确切地说自己迷路了,有了它你就知道了。

沃克坚持了很久,结果越来越丧气,因为街道的名字变了,距离拉长或缩短了,原本该出现的拐弯和路标找不到了。渐渐地,他开始相信地图和身边的街道没什么关系。实际上现实和描绘现实这二者相符实属巧合。沃克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到这一点:对地图的信任如此根深蒂固,以致他的第一反应成了地图是对的,是城市哪里出了问题。对地图的客观认识应该是:它只是相对准确地反映了一个地方的实际地理位置。他曾听说过有的城镇街道或建筑物被拆掉重建了,因为建设的速度太快,导致地图滞后于现状,所以在印刷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过时了。但这样的地图要么是故意扭曲现实,要么就是忽略现实。

他扔掉地图自己走。一旦慢慢明白了这个城市与地图所告诉他的不一样,就发现他的目的地惊人地好找。

在美国通运办公室,一个漂亮的中国女人小跑着去给他查信件。一分钟后她拿着那封他从乌思福莱特寄出的信回来了。他道谢后直接回火车站,搭了下一班火车去阿瓦罗纳。

他在去火车站的途中就注意到有不少自行车,而当火车到达阿瓦罗纳时,他惊奇地发现那么多人都在骑自行车。当他步行到市中心时,骑自行车的人从各个方向来来往往。四周全是棱角分明、疾驰而过的自行车以及模糊一片的轮辐和框架。

那是个温暖的春日下午,沃克闲逛到了美国通运办公室。尽管从乌思福莱特寄出的信就在那儿等着他,但跟乌思福莱特和阿森松相比,阿瓦罗纳是个比较轻松愉快的地方,他决定在这儿度过那一天余下的时间。他走进落日的余晖,树叶如同彩旗般随风飘动。

在一个古董店门外,他转动着一个吱吱作响的明信片架子,一张伦敦的老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照片拍摄于19世纪,那时候的伦敦是富饶而喧嚣的商业贸易中心——但城市是荒芜的。沃克对着图片研究了好几分钟才搞明白,长时间曝光将移动的物体都从照片中抹去了:人,矿车,马。

他一边漫步一边思考着接下去干什么,去哪里。又一次,当他事后回想,这个时刻在他寻找马洛里的过程中代表着另一个重要的本质性的转变。这是第一次他考虑的是自己应该去哪儿而不是马洛里去了哪儿。这并不代表马洛里去哪儿了这个问题不重要——而是这个问题已经完全变成了他自己的决策过程,不需要再问了。似乎复制马洛里行动的唯一办法就是预料他的行动。当然不可避免地会犯错误,但这些错误最终会引导他走向正确的轨道。正确的道路也许恰恰就在错误和弯路的终点。只要你在地图上做个记号,或者在本子上记下来,即使是最怪异、随机的行为都会有一个内在的逻辑。这些行为的目的依然令人难以捉摸,但它们形成了一条路,一个路线,通往某个地方。有了这样一张地图他就能够找到回来的路。

早晨他路过一个商店,门前锁了一排二手自行车。店主是一位自称参加过自行车巡回赛的老人。沃克示意了他喜欢的自行车,老人解开锁,把车解放出来:可变十速,下降把手,轻得可以用一只手轻松提起来。沃克在周边骑了一会儿,问老人怎样才能得到它。

“你读过那些关于骑士和战马的故事吧?”

“嗯。”

“你看过西部电影吧?马背上的牛仔?”

沃克点点头。

“现在是你在这辆自行车上。多么清晰的血脉传承啊。只需花七十五元你就拥有了这辆车和它的祖先们。”

“只要这辆车的话多少钱呢?”沃克说,不过在老人开始考虑开价的时候这桩买卖其实就已经达成了。

沃克付了钱,把包绑在后架上,蹬上了自行车。

“再见,牛仔。”那个曾经参加过自行车巡回赛的男人嘴上喊着,同时将沃克的钱塞进兜里。

清晨的冷气还附在空气里不肯散去,不过骑了十五分钟后他感觉好极了。他骑出城,一路上骑自行车的人逐渐在减少。马路宽阔,他沿着一条河骑行,河那边是一片田野。

他买了面包、水果和水当午餐,坐在一个废弃足球场的球门柱后面享用。一阵微风吹过,边线外的灌木丛顿时沙沙作响。球门被干泥巴弄得脏兮兮的,那是足球打到横梁和门柱上的痕迹。球门区和中场区的地面异常干燥,光秃秃的,布满鞋钉的印子。他一边吃,一边想象着未来的某个考古学家会努力重现球赛的顺序,从球门区那些鞋钉印的分布上分析比赛的得分情况。

下午他骑到一座桥边,一座高大的、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的大桥。当他走近了发现,原先他以为是热气形成的波浪其实是桥本身。桥身略微起伏,仿佛刚刚经受了风浪,仿佛它闪闪发亮的大梁不是由钢铁而是由某种高弹性的材料做成的。

他停在桥边,注视它有节奏地升降,好像在呼吸。那儿不可通行,一个牌子上写着“桥梁关闭”,入口处设有路障。他抬起自行车绕过路障走上桥。一开始,尽管他能看到桥在前面起伏,钢索受压后一紧一松,但他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动静。接着当他过桥时,感到脚下的路在动,就像站在平静海面上行驶的船上一样。那儿没有任何危险的感觉。他低头看桥在水里流动的倒影,扔了块石头下去,看着石头落水,溅出水花,然后消失不见。借用眼角的余光他看到一只鸟俯冲下来贴着河水滑行。几分钟后他蹬上自行车骑过起伏的桥面。阳光在他身后的桥柱和钢索间闪烁。

抵达对岸后,他回头眺望那座桥在蓝天下起伏。

那天晚上他睡在路边,第二天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他就开始骑车继续前进。傍晚时分,他骑到了一个没有人只有街道的镇上,由于长时间地蹬车,腿都发抖了。那儿的街道狭窄,布满鹅卵石,很多更窄的小路交叉纵横,不过它们都通往湿漉漉的小巷和死路。布告栏上贴着警察会议和运动会的项目和时间。有车停在那儿但看不出有人开过。有几家商店门是关着的,不过大部分都在正常营业。他推开一家糕点店的门,小门铃的声音听起来像风铃。食品架上的面包和蛋糕一半都空了。他拿了块新月形面包,吃起来像是早上刚刚出炉的。于是又拿了两块,一边咬一边往外走,掉了一小块面包到地板上。街道被一分两半,一边阳光灿烂,另一边是对面高墙投下的阴影。在鹅卵石路面上骑车实在太困难了,他将自行车留下,靠在糕点店的窗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