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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瓦茨望着我。“你听到过‘苦路’[60]吗?”

“谁没有听到过呢?它从比利时一直通到比利牛斯山。”

苦路一直要追溯到战争爆发后的最初那几天。可是大规模的撤退,却是在德国入侵比利时并突破马其诺防线以后开始的。最先是一辆辆汽车,高高地堆放着家具和被褥,后来是各式各样的运输工具,运货马车,手推车,婴孩车。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后是无穷无尽的步行的人流,在明媚的夏天向南涌去,一路还被俯冲轰炸机追逐着。流亡者掺进了这股撤退的洪流。失散了的家庭成员用煤块、粉笔、油漆或者其他任何可以使用的东西,把姓名和音信写在墙壁、房屋的正面和路牌上。这就成为一种近似路边公报之类的东西。此外,那些早已流亡了好几年、一直在躲避警察的流亡者,还发展了一种所谓的地下铁道,一种通信地址网,从尼斯直通到那不勒斯,从巴黎直通到苏黎世:一些可以信赖的朋友,从他们那里能得到新闻、情报和忠告,必要的时候他们还能留你宿一两夜。多亏这种路边公报和秘密通信网,这个犹太人才找到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不然的话,他们早已如同谚语中说的那样,针沉大海,消失不见了。

“他们担心,”施瓦茨接着说道,“如果留在拘留营里,他们又会被分开。这里是个妇女拘留营。他们一起被抓了来,可是已经得到通知,那丈夫马上就要被移送到男子的拘留营去。‘那我们就受不了。’他说。他已经把整个事情考虑过一番,确实认为其他办法一点也没有。逃跑是不可能的,他们已经试过,而且差一点就饿死。眼下,孩子病了,那母亲完全被搞得筋疲力尽——而他自己呢,力气也都已经用光了。‘你们这些剩下来的人,’他说,‘情况也不会比屠宰场圈栏里的牲畜更好。他们想在什么时候,就可以在什么时候走来把你们抓走。为什么?’他最后问道。‘法国人没有趁时间还来得及的时候放我们走呢?’他是一个文弱的绅士,瘦瘦的脸上,蓄着一撇浅黑的小唇髭。谁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他们不需要我们,但又不肯放我们走——可是当整个民族已经瓦解的时候,谁还能够为这样一件多少有点荒谬的事情操心呢?不管怎么说,那些对于这样的事本来可以做些什么的人,却就是不肯费一点精神去想一想。

“第二天下午,有两辆运货汽车沿着大路开过来。就在这时,我看见有刺铁丝网活动起来了。十二个或者更多的女人相互支援,爬过铁丝网,奔进了树林。我仍然躲藏着,直到我看见了海伦。‘我们接到地方警署的警告,’她说,‘德国人已经来找那些愿意回去的人。法国当局不知道德国人还要干些什么,因此他们准许我们躲进树林,等德国人走了再说。’

“除了那一回在路上的片刻工夫,我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海伦,这还是第一次。她那双长长的腿,还有她的脸都给晒黑了,可是她显得精瘦精瘦的。一双眼睛太大了,而且太亮了,形容似乎很憔悴。‘你把吃的东西都给了我,可你自己却一直在挨饿。’我说。

“‘我吃的东西才多呢,’她说,‘都考虑到的。这儿,’她把一只手伸进口袋,‘甚至还有一块巧克力呢。昨天,我们还可以买到鹅肝酱馅饼和沙丁鱼。可就是没有面包。’

“‘我跟他说话的那个人也要走吗?’我问。

“‘是——’

“蓦然间,海伦的整个脸都在哆嗦。‘我怎样都不要回去,’她说,‘怎样都不!你答应过我。我不要他们来把我抓去!’

“‘他们不会把你抓去的。’

“一个小时之后,那两辆汽车又开走了。那些女人唱着歌,歌声被微风吹送到了我们耳朵里:德意志,德意志高于一切[61]。

“那天夜里,我把从韦内带来的毒药,分了一半给海伦。

“第二天,她知道格奥尔格已经发现了她住的地方。

“‘谁告诉你的?’我问。

“‘知道这件事的人呗。’

“‘是谁?’

“‘营里的医生。’

“‘他怎么知道的?

“‘从拘留营的司令官那儿。有过调查的。’

“‘医生告诉你该怎么办吗?’

“‘他可以在拘留营医院里把我藏这么几天。时间可不能太久。’

“‘那你非离开不可。警告那些处境危险的人躲到树林里去的那个人是谁?’

“‘地方长官。’

“‘那就好,’我说,‘把你的护照要回来,耍一个花招,把这里的释放证骗到手。说不定那位医生能够帮你的忙。如果不行,我们干脆就走。千万别泄漏一点风声。跟任何人都不能说。我试一试去找那个地方长官谈一谈。他似乎还有点人性。’

“‘那使不得。千万要小心。看在上帝的面上,千万要小心啊。’

“我尽可能把我的工装裤弄得干净些,到了早晨,我就从树林里走出来。我充分估计到会碰上德国巡逻队或是法国宪兵,但是从这时起,我能预料到的只剩这个了。

“我总算来到了地方长官那儿。我冒充德国技术员,说是为了架设军用用途的电力线路需要了解一点情况,把一个宪兵和一个公务员哄骗了过去。我从经验中学到,索性大胆莽撞往往会产生效果。假如那个宪兵把我当作一个难民,那他当场就会将我逮捕。相反,我却向他大声吆喝。像他这一类的人,对吆喝反应最快。

“等我走到地方长官那儿,我就把真情实况告诉了他。他凭冲动要做的第一件事原是想把我撵走。随后,我的厚颜冒失引起了他的兴趣。他递给我一支纸烟,叫我滚开,他说他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过。十分钟之后,他告诉我说,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德国人大概有一份名单,万一少了什么人,是要叫他负责的。他不愿意在德国集中营里结束他的一生。

“‘地方长官先生,’我说,‘我知道您曾经保护过俘虏。我也知道您必须服从命令。可是您和我又都知道,法国正处在混乱状态之中,今天的命令很可能会成为明天的耻辱,而且如果混乱蜕变为毫无意义的残暴,那么以后将难以找到辩解的借口。为什么您,违反您的意志,把一些无辜的人关在有刺铁丝网的囚笼里,把他们送到死刑毒气室和拷问营去呢?不难想象,当法国还在保卫自己的时候,把一些外国人关在拘留营里,不管他们是赞成还是反对自己的敌人,多少还说得过去。可是现在,战事已经结束了。几天以前,那些胜利者已经把他们的人民带了回去,其余仍被你们留在营里的,全是一些受害者,他们在恐惧中生活,就怕被押回去送命。我应当请求您为他们所有的人说个情——但是我现在来只是为一个人请命。假如您害怕那份名单,那就不妨把我的妻子说成是逃跑——或者是死了,反正我都无所谓。如果您愿意,就说她是自杀的,这样您就一切责任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