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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好像没个尽头似的。当我第一百次走过那有刺的铁丝网的时候,我忽然瞥见一个用报纸包起来的包裹,放在靠我这一边,离铁丝网没有几步路的地上。我把它捡了起来。那里面有一块面包,两个苹果,还有一张没有署名的纸条,上面写道:‘今夜。’海伦一定是在我两次来回之间抛出来的。我感觉到自己那么虚弱,只好跪在地上吃起面包。随后,我走到躲藏的地方,睡熟了。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这是一个晴天,金色的阳光如同美酒。树叶的颜色越发深沉了。在那漏进我所在的空旷地来的下午的温暖阳光中,山毛榉和菩提树矗立在那儿,又是黄色的,又是褐色的,倒像有个看不见的画家,在我熟睡的时候把它们变成了一个个火炬,在纹丝不动的阳光里纹丝不动地矗立着。没有一片树叶在飘拂。”

施瓦茨停了一停。“如果我对自然景物给你进行了似乎是多余的描绘,那么请你不要厌烦。在那个时候,自然界对我们,好像对其他动物一样重要。自然界是从来不会不理我们的。它不向我们要求护照,也不向我们要求雅利安主义[59]的证书。自然界有所给予,也有所取,但是它却不受个人感情的影响,那好像是一帖镇静剂。那天下午,我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很久。我生怕自己会像一个盛满了水的大水罐那样溢出来。随后,在万籁无声的岑寂之中,成百片树叶离开树枝,飘呀飘地往下掉,仿佛在执行一项神秘的命令。它们安详地滑过清澈的天空,有一些落在了我的身上。那一瞬间,我看到了自由,看到了死的无限慰藉。我没有下什么决心,可是我明白,万一海伦死了,我也有结束我生命的力量,免得我只能孤孤单单地留下来。我还明白,对于那些爱得太深而且他们的爱情又非人间所有的人们来说,这种力量乃是一种福分,一种补偿。这一切我都是不假思索地明白了的,一旦明白之后,我又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对我来说,死已经不再是完全必要的了。

“海伦没有在‘哭墙’的行列中间。她在别人都走了以后才出现。她穿着短裤和短外套。她从铁丝网眼里递给我一瓶酒和一个包。穿着这套不平常的服装,她显得非常年轻。

“‘瓶塞已经撬开了,’她说,‘这儿,我还有一个酒杯。’

“她从铁丝网眼里灵巧地钻了过来。‘你一定差不多快饿死了。我在商店里发现一件自从离开巴黎以来还没看见过的东西。’

“‘科隆香水。’我说。她有这股香味儿,在清新的夜里一股清新的香味儿。

“她摇了摇头。我看到她的头发已经剪过了,比以前短了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我问道,突然暴怒起来。‘我原来以为他们已经把你带走,或者你快要死了,可你居然出来了,样子好像你才去过美容院似的。你是不是还修了下指甲啊?’

“‘我是自己修的。’她伸出手来给我看,还嘻嘻地笑了。‘咱们喝酒吧。’

“‘发生了什么事啦?那边来了盖世太保吗?’

“‘不。是一个军事委员会。可是有两名盖世太保,跟他们一块儿来了。’

“‘他们有没有带走什么人?’

“‘没有,’她说,‘给我一点儿酒喝。’

“我看到她非常心烦的样子。她双手灼热,皮肤那么干燥,我担心它快要干裂了。

“‘他们来,’她说,‘把营里的纳粹党人编了一份清单。这些人都要被送回德国去。’

“‘人数多不多?’

“‘很多。我们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的。有人可不承认。有一个人我是认识的——忽然她站出来,说她是一个党员,说她已经收集到重要的情报,说她要回到祖国去,说她受到虐待——他们能不能马上把她一起带走呢?我跟她很熟悉。太熟悉了。她知道……’

“海伦很快就把酒喝干了,将酒杯递给我。‘她知道什么?’我问。

“‘我记不真切了。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们谈啊谈啊。她知道我是谁……’她扬起脑袋。‘我永远不想回去!永远!如果他们真要叫我回去,我就自杀。’

“‘你不会自杀的,’我说,‘他们也不会带你回去的。天知道格奥尔格在哪里,他不是样样事情都知道的。再说,这个女人干吗要把你的情况告诉他们呢?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你要保证,你不会让他们把我带回去。’

“‘我保证。’我说。她激动得像发狂了似的,弄得我一点没有办法——我当然无能为力,但是我只好像全能的上帝一般讲话。

“‘我爱你,’她说,嗓音又沙哑又颤抖,‘我爱你,而且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一定得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说,心里相信却又不相信。

“她困顿不堪,往后面靠下去。‘我们非得离开这儿不可,’我说,‘就在今天夜里。’

“‘往哪儿去呢?你有护照吗?’

“‘有。有个在保管拘留人员证件的机关里工作的人,把护照还给我了。你的护照在哪一个的手里呢?’

“她没有回答。她往空中凝视了一会儿。‘这儿有一家犹太人,’她随后说,‘丈夫、妻子和孩子。他们来到这里才只几天。那个孩子病了。他们也跟纳粹党人一起站了出来。他们要回到德国去。“你们是不是犹太人?”队长问他们。那个丈夫回说他们都是德国人,要回到家里去。队长还想讲几句别的话,可是几个盖世太保都在那儿。“你们当真要回去吗?”他又问了一遍。“把他们列到名单上去,队长,”有一个盖世太保笑着说道,“如果你们确实那样想念家乡,那我们可以帮你们个忙。”他们的名字给登录了下来。跟他们讲也没有用。他们说他们生活不下去,他们说孩子病得很厉害,又说所有在这儿的犹太人反正也会被抓起来,因此他们还不如现在就站出去。他们说我们在这里落进了圈套,他们还不如索性自动走掉。他们的行动,活像聋了的骡子。你愿意跟他们谈谈吗?’

“‘我?我能谈些什么啊?’

“‘你在那儿待过。你在德国集中营里待过。你回去过。后来又逃出来了。’

“‘我到什么地方去跟他们谈呢?’

“‘就在这儿呗。我去找那个丈夫来。我知道他住在哪儿。我们一会儿就回来。我把你的情况告诉过他。我们还能把他挽救出来。’

“几分钟之后,她回来了,带着一个满面病容的人,这个人不肯从铁丝网眼里钻过来。他就在我对面,站在营房的一边,听着我说话。不一会儿工夫,他的妻子也出来了。她脸色十分苍白,一句话也没说。他们被捕,大约是在十天之前。他们本来关在两个拘留营里。他们逃跑了,随后奇迹般地又重逢了。不管走到哪里,他们总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墙上,写在人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