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4/7页)

“‘那么,眼下的这一个呢?’

“‘她是个哑巴,而且她也不来管我的事。如果我叫她周末不要来上班,她一定会很高兴。她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的。’

“‘你还没有把她打发走吗?’

“她微微一笑,样子美极了。‘我先得确定你确实要住在这儿。’

“‘你先得把她打发开,我才可以进去,’我说,‘她怎么也不能看见我们。我们不能到一个别的什么地方去吗?’

“‘去哪儿呢?’

“真的,去哪儿呢?海伦笑了起来。‘我们站在这儿,活像两个十来岁的少年,正在寻思上哪儿去秘密约会,因为他们的父母认为他们年纪太小。我们能上哪儿去呢?城堡公园吗?那里八点钟就关门了。坐在市政公园的长凳上吗?还是上一家糕饼店去?那都是危险的。’

“她说得对。这些都是我事先没有估计到的细节——你也没法事先估计到。‘是的,’我说,‘我们站在这儿,的确像是两个十来岁的少年。’

“我瞅着她。她今年二十九岁,可是她没有什么改变。分开的那五个年头,从她身上溜走,正像水从一只小海豹身上泻掉一样。‘我到这儿来,也像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做出的事,’我说,‘一切理性都反对我这样做。可我事先并没有多加考虑。我甚至还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跟别人结婚了。’

“她没有回答。她那褐色的头发,在街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让我先走,去把那女佣人打发开,’她说,‘可是我不愿意撇下你一个人留在街头。你也许会像来的时候一样,突然之间就不见了。我走开的这一会儿,你打算上哪儿去呢?’

“‘你刚才发现我的地方。一座教堂里。我可以回到那大教堂去。教堂是安全的,海伦。我已经成为法国、瑞士、意大利的教堂和博物馆专家了。’

“‘过半小时就回来,’她轻轻地说,‘你还记得我们那套公寓的窗子吗?’

“‘记得。’我说。

“‘如果角上的窗子开着,那说明没有问题,你就可以上来。如果关着,那你稍待一下,等我把窗子打开。’

“这叫我想起了童年,那时候我跟马顿斯一起扮演印第安人。那个时节,约定的信号就是窗子里的一盏灯。老沙特汉德或是温内图会等在下面。生活是在重复自己吗?是不是会有什么东西真的能够重复出现?

“‘好。’我说,迈步走开了。

“‘你要上哪儿去?’

“‘我想看看圣玛丽教堂是不是还开着。如果我的记忆没有欺骗我的话,那是哥特式建筑的一个绝妙典范。我已经学会欣赏这些东西了。’

“‘别说胡话了。’她说。‘只能撇下你一个人,这已经是够糟的了。’

“‘海伦,’我答道,‘我已经学会照顾我自己啦。’她摇了摇头。她脸上那股刚毅之色消失不见了。‘还是不行,’她说,‘还是不行。万一你没回来,我该怎么办呢?’

“‘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还是那个电话号码,是吗?’

“‘是的。’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海伦,’我说,‘一切都会很顺利。’

“她点点头。‘让我带你到圣玛丽教堂去。我一定要深信无疑,你确实到那里了。’

“我们悄没声息地走着。去那儿并不远,海伦一句话也没说,撇下就我走了。我目送着她,看她穿过旧市场。她走得很快,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

“我就在大门底下的昏暗中站住了。右边是市政厅,除了那上面石刻的脸庞被一抹惨淡的月光照到以外,其余都沉浸在阴影里。1648年,三十年战争的结束,就是在那市政厅外面的台阶上宣布的。1933年,千年帝国也是从这里开始的。我在思忖,是不是能够活着看到宣布它的终结。对我来说,希望渺茫。

“我没有试着走到教堂里去。我忽然对躲藏起来的想法大起反感。我仍然下决心要谨慎一点,可是打从我见到海伦以来,我实在不愿意再像一只被追猎的野兽那样行动了,除非我非这样做不可。

“但话说回来,在这里待太久,也不安全,因此,我就开始慢慢溜达。这座以前看来充满危险、既熟悉又生疏的城市,现在苏醒过来了。我感觉到它所以是这样,是因为我自己也开始活过来了。我想,最近几年我那隐姓埋名的生活,看上去是那么空虚,只是纯粹为了生存而进行的挣扎,倒也不是毫无用处的。它使我得到锤炼,而现在,如同一朵夜里开放的花朵,我那以前从未体会过的生活的意义,在我心头产生了。这里一点浪漫色彩都没有,不过这很新鲜,激动人心,好像一朵硕大的、色彩绚丽的热带花,不可思议地忽然开放在一株普通花园里栽培的植物上,这株植物本来指望最多也只能暴出一两个小得可怜的蓓蕾而已。我走到河边,立定在桥上,倚着栏杆,俯视底下的河水。在我左面,立着一座中世纪的岗楼,现在被一家洗衣店占用了。窗子里亮着灯光,姑娘们还在干活。那亮光分散成一缕缕宽阔的光束,射过河面。栽有菩提树的黑魆魆的城墙,突兀地映衬着高高的天空,右面是一些花园和那座大教堂的侧影。

“我纹丝不动地站着,身心完全松弛了。听不见一点儿声响,除了水的泼溅声和洗衣店姑娘们在窗子里面那闷声瓮气的声音。我听不清她们在讲些什么。我听到的似乎只是还没形成言语的人的嗓音,只是有人在近旁的标志,但还不像完成的言语那样,是虚假、叛卖、愚蠢和发狂般孤独的标志,是一种把听来如同美妙曲调的声音加以歪曲的丑恶的泛音。

“我呼吸着,仿佛觉得我在呼吸的时候跟河水和着同样的节奏。有那么一段无始无终的时间,我甚至觉得自己是桥的一部分,觉得河水正在随着我的呼吸流过我的全身。这似乎十分自然,我一点也不觉得惊奇。我没有任何的思索。我的思想已经跟我的呼吸和那河水一样变得毫无意识了。

“一缕暗淡了的光线,急速地穿过我左边的一行菩提树。我的视线跟随过去,随后我又听到那些姑娘的嗓音。我意识到,有那么一会儿,我并没有听见她们的声音。随后,我又闻到了被微风吹过水面的菩提树的味道。

“那缕移动的光线消失了,在这同时,我背后的那些窗子也变黑了。有一会儿工夫,河水一片漆黑,随后我又看见那一点一点、亮晶晶的月光,洗衣店里的灯光刚才都把它给淹没了。现在只剩下了月光,可是它的闪动却比代替它的那种粗陋的、黄橙橙的光线更加优美雅致和绚丽多姿。我想到我的生活,几年之前,一点光芒在我的生活中熄灭了,我不知道以前从来不曾见过的无数柔和的光芒是否就不会在我的生活中重现了——如同河面上那闪闪发亮的月光。在这以前,我一直只认为我丧失了什么——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说不定从这里面我也得到了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