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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刮风了,摇曳的树枝把晃动的阴影洒落在人们的脸上,号叫的机器上,以及他们背后教堂墙头那静谧的雕像上: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一边一个强盗[32]。听众的脸都全神贯注,样子也变了。那自动装置向他们叫嚣的,他们都信以为真;他们处于一种奇妙的催眠状态,向这个脱离肉体的嗓音欢呼喝彩,倒像它是一个活人似的。这个场景,在我看来,这恰好代表了我们这个时代那邪恶如恶魔般的暴民精神,也代表了所有跟着口号走的受惊的、歇斯底里的人群。至于那些口号来自右派还是来自左派都无所谓,只要它们能使群众不动脑筋、不负责任就行。

“我没有料到大教堂里会有这么许多人。后来我才记起,五月的每天晚上都要望弥撒。有一会儿,我在思忖新教的教堂是不是会好些,可是我不知道到了晚上它们会不会还开着。我挤到门口近旁一张空着的靠背长椅上。圣坛上亮着辉煌的烛光,可是教堂的其他部分却显得阴森暗淡,人家要把我认出来也不太容易。

“一个神甫身处焚香的烟霭和蜡烛的光芒中在圣坛周围走动,周围几个辅祭穿着红色的教袍和白色的法衣,其中有一个正摇动着烟霭袅袅的香炉。我听着管风琴和唱歌的声音,仿佛觉得我正在望着跟外面的那些同样的变了形的脸,同样的梦游病患者似的出神的眼睛,眼睛里洋溢着毫不怀疑的信仰和想不负责任而安全存身的那种渴望。教堂里的气氛比外面的更幽雅,更温和。可是,这种劝说我们爱上帝、爱邻人的宗教,也并非一直都是那么温和:在漫长的黑暗时代,它也曾经流过大量的鲜血。它一旦不再受人迫害,就马上反过来,开始用火,用剑,用酷刑去迫害他人。海伦的弟弟在集中营里审问我的那一回,就提到过这一点:‘我们采用了你们教会的方法。你们的宗教裁判所用上帝的名义来严刑拷问,教育我们该怎么样去对付信仰的敌人。其实,我们倒并没有那么残酷:只是在特殊的情况下才把人活活烧死。’他向我讲这些话的时候,我正被吊在一个十字架上——那是他们威逼犯人招供的较轻的刑罚之一。

“站在圣坛那儿的神甫举起那金色的圣体盒,为在场的信徒们祝福。我纹丝不动地坐着,可是仿佛觉得自己漂浮在一个满是炉香、抚慰和亮光的温水浴缸里。接着,最后一支圣歌开始演奏了:‘愿汝在今夜成为我的保护者和守卫者。’这支歌,我小时候唱过。那时候,夜晚的黑暗让我恐惧——现在,让我害怕的却是亮光。

“人们开始离开教堂。我还要等一刻钟。我溜到撑住拱顶的一根大柱子旁边的一个角落里。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海伦。最初,我没认出是她,因为我没料到她会在这儿。后来,她打我身边走过了几步路,到了一处人群已经不太拥挤的地方,从她向前走时摆动肩膀的样子,我才认出她来。她好像没有碰到别人,而是在人群的缝隙中悄悄溜过去似的。蓦然间,她差不多摆脱了人群,在那条宽阔的中央通道上站住了。映衬在烛光和高大的罗马风格窗户那蓝里带红的黝黯色彩中,她看上去娇小苗条,好像茫然不知所措。

“我站起身来,试图引起她的注意。我不敢打招呼。人还是太多了,一打招呼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仍然活着,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她没有死,也没有生病。在我们这种处境,这往往是第一个念头。你感到惊奇,某样东西居然还跟从前一样——某人居然还在那儿。

“她急匆匆朝唱诗班那儿走去。我悄悄离开靠背长椅,走出来,跟着她。到了圣餐围栏旁边,她立定了,转过身来。她朝那些仍然跪在靠背长椅行列里的人们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后慢慢地顺着通道往回走。我纹丝不动地站着。她肯定能在一排靠背长椅间发现我,所以她在我身边走过,挨得那么近,我们差一点就要触碰到了。我跟着她。等她再一次立定下来的时候,我也在她背后站住了。‘海伦,’我说,‘不要回过头来。走到外面去。我会跟在你后边。千万不能让人看见我们在这儿。’

“她一阵哆嗦,好像被人打了一下,可是她继续往前走着。她究竟干吗要到这儿来呢?我们冒着极大的危险,很可能会被人认出来。可是我自己,原先也并不知道这里会有这么多的人。

“我看着她在我前面继续往前走,可是我毫无耐心,因为我巴不得尽快走出教堂。她穿着一身黑衣,戴着一顶小小的帽子,伸直的脑袋微微侧向一边,仿佛在谛听我的脚步声。我在她后面放慢了脚步,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又不致她走出我的视线。我从经验中学到,你被人认出来,往往只因为你跟别人太靠近了。

“她经过石制的圣水盆,穿过高大的正门。接着,她往左转,沿着大教堂,有一条石板铺砌的宽阔走道,用系在砂岩柱子上的铁链将它同广场分隔开。她跳过铁链,往黑暗中走了几步,站住了,然后转过身来。那一刹那,我觉得这便是我的生命,我全部生命正在我前面走着,明明已经离开了我,随后却突然又回到我的身边,我说的这些又是一堆陈词滥调,这句话既正确,又不正确。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了这种感受,不过,那并不是我的全部感受。我向海伦走过去,向她那黝黑的身影,向她那苍白的脸蛋,向她的眼,向她的嘴,我觉得落在我后边的都是那过去的一切。我们不在一起的岁月并没有消失。它们依然存在着,不过那只是我在书里读到过的东西,而不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东西。

“‘你是从哪里来的?’没等我走近她,海伦就问我,那口气简直像怀有敌意。

“‘从法国。’

“‘他们放你进来的?’

“‘不,我是偷越边境过来的。’

“这些问题马顿斯差不多都问过。

“‘为什么?’她问。

“‘来看你。’

“‘你不应该回来!’

“‘我知道。一天又一天,我都对自己说别回来。’

“‘那你为什么又要回来呢?’

“‘如果我早知道,我也就不会在这儿了。’

“我不敢去吻她。她正好站在我面前,可是那么僵硬,我想我要是碰她一下,她也许会断裂。我不知道她有些什么想法,可是我又看见她了,她活着,现在我可以走了,或者等一等,看看还会发生什么事。

“‘你不知道吗?’她问。

“‘我明天会知道的。或者下个星期。或者更晚一些。’

“我朝她望着。有什么要知道的?要知道的东西,只是一丁点儿在浪尖上荡漾的泡沫。每一阵风都会把它吹走的,可是波浪依然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