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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周六的晚上,他们却不打算上酒吧喝一杯。他们这伙人现在已经很少去外面喝酒了。拉许欧克早已卧病在床,赛尔波必须在家照料他。保罗上朋友家吃晚饭,班特则跟红粉知己玛格达莲娜一起去看电影。

本杰明坐在他们从二手家具连锁店买的书桌前,聚精会神地工作着。他点亮桌灯,正努力做笔记,翻阅《圣经》,确认其中一句引言是否正确。

拉斯穆斯本来躺在床上,戴着耳机听音乐,却突然烦躁不安起来。他觉得无聊极了,搁下耳机走到男友背后,一会儿亲吻他的项背,一会儿探头瞧他究竟在写些什么。

“你在干什么?”

“没事,我要在王国厅演讲,现在正在准备讲稿。”

“哟,你要演讲啊?”

拉斯穆斯继续亲吻他的后颈。本杰明努力想把他摇开。

“很痒呢……别再亲了。”

“我可以瞧瞧吗?”

“你只……”他猛然将肩膀缩拢,不让拉斯穆斯靠近,“不,你不能看!”

拉斯穆斯放开他,向后退了两步。

“哼,你爸妈也会去吗?不然是怎么回事?”

本杰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们已经因为这种事情斗气拌嘴过无数次了。他想草草带过,但从拉斯穆斯的语气里听得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不,不是这样的……”

“吃屎去吧!”拉斯穆斯突然动怒,抓起一件夹克穿上,直接走出公寓,没说自己要上哪儿去。

本杰明喊他的名字,但见对方无意回头,又叹了一口气,继续奋笔疾书。

要在两者之间保持平衡,真是难为他了。

很自然地,拉斯穆斯希望两人的闲暇时间都能在一起,然而教会各种大小会议、教区内的传道任务等,都需要时间经营。

这就是两难。人,必须做出抉择。

他已经失去先驱的资格,与拉斯穆斯同居后,每个月花90个小时外出传教,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母亲对他的表现感到非常沮丧。父亲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开导他,教他要分辨生命中正确的事、重要的事。不重要的事,先搁一边。

父亲甚至跟本杰明挑明了,虽然从世俗的眼光来看,本杰明已经是成年人,也已经搬出去住了,但儿子该听父亲的话,这项义务他是绝对赖不掉的。

父亲一如往常,从《圣经》篇章引经据典,企图说服本杰明。他一而再,再而三提醒本杰明一个已经被念到烂的事实:使徒扫罗在写下关于“为人儿女者”的书信时,使用的是希腊文中一个同时代表老人与小孩的单词。耶稣面对耶路撒冷居民,发表谈话,虽然全城几乎都是成年人,他仍然使用“儿女”这个字眼。这和扫罗书信的道理是一样的。

本杰明静静地听着,知道父亲会将论点导向哪个方向。他更明白,面对父亲严厉的指正,自己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儿。

“在古老的年代,”爸爸继续说道,“许多信仰坚定忠诚的人,即使已经成年,都还是会听从父母的话。雅各就是个例子。虽然他已经成年,但他仍然了解自己必须遵从父亲的指示,只能与荣耀耶和华的女性成婚。”

“亲爱的爸爸,我每次外出传道总是感到无比喜悦,无比急切,无比荣耀。你也是知道的。可是,现在我的人生已经负担不了这么多了。”

父亲对他的话看来是听而不闻。

“你知道,”他自顾自地说下去,“雅各看到自己的亲哥哥以扫竟选择和异教的迦南女人通婚,这让父母心中感到异常苦痛……”

又是这些话,这些和他根本完全无关的老掉牙故事。

父母对小妹玛格丽特已经失望透顶,因此本杰明身上的压力比以往更加沉重——他绝不能让他们失望。

“哦,爸爸……”本杰明长叹一声,诚挚地凝视着父亲,“爸爸,爸爸,爸爸……”

在他离开之前,父子俩紧紧相拥,许久不放。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感觉到爸爸偎在自己怀里。

他微微屈身向前,继续书写,笔迹极为工整。

他努力克制自己、压抑自己,他的世界同时从两端逐渐瓦解、崩溃。只要他能够自我克制、自我压抑,仿佛就能延迟自己被彻底撕裂的那一刻。

只要他能挺住,他的世界也就能挺住。他吸入一口气,屏住气息。

不敢呼出。

拉斯穆斯在地铁锌矿场站下车。他终于对整座城市驾轻就熟,直到现在,这座城市才真正属于他。走在街道上,他已不再感到迟疑。

宽广的圆环路尾端只剩两座仿佛来自上个世纪的老旧厂房,显得相当突兀。拉许欧克对老一代的斯德哥尔摩知之甚详,他说,市政府曾立下雄心大志,想在这里建一座桥,直通对面的国王岛。不过整个建设方案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车道,哪儿都去不了,什么都没建成。

拉斯穆斯沿着小丘街往前走,这条街通往兴建于30年代初期的劳工住宅区。瑞典政府历来总喜欢在那里接见外宾,想向他们证明瑞典的蓝领阶层的生活其实还是很惬意的,可以坐享如此美景。1932年,英国的威尔斯亲王甚至被请入公寓参观,欣赏全城美景。

现在这里是班特的家,他住在一间附有阳台的小型单间公寓,得以将全城景色尽收眼底。

当然,英国王子不曾成为班特家的座上宾,但无数来自不同国家、不同年龄与不同社会阶级的人一定曾目睹过这栋公寓,体验过对自己身份感到骄傲的年轻人所能提供的好客……

拉斯穆斯从小丘街转出,进入毛皮湾公园。此时天色已全暗了,他已不再怒火中烧,摇身一变成为猎人,找寻猎物。

一进入公园,他就放慢脚步,留意周遭的动静。左边是一面由各种树丛筑起的墙,要想进去就必须找到通往树丛的路,不过从外面就看得出来,里面简直深不见底。

这里就是拉斯穆斯的狩猎场之一。

其实,他最喜欢的还是同性恋蒸汽浴场,或是白天的长岛区。不过有时换换环境,呼吸新鲜空气,好像也不错。

他现在已经有男伴,其实根本不需要也不应该再到这里来。但他每次对本杰明发火以后,总想要惩罚他一下。

他其实并不是真心想这么做,但一时冲动之下,人就来到这儿了,这些同志的搭讪圣地。他也不想解释什么,他就是这样做了。就这么简单。

公园下方水畔就是梅拉伦湖,另一端就是市政厅。以前他对地理一窍不通,还傻傻以为梅拉伦湖就是大海。列车通过中央大桥,驶进车站,通明的灯火映照在湖面上,闪闪发亮。

也许列车的二等厢内坐着一个来自鸟不拉屎的乡下、垂头丧气、不被众人祝福的小娘炮。他即将在斯德哥尔摩下车,不计一切代价,准备与屈辱的童年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