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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仿佛她在那时完全不是他的妈妈,摇身一变成为莱恩不认识的陌生人。

莱恩生性敏感,从不表达自己的感觉,但他幼小的心灵受到严重的伤害,久久难以痊愈。那种感觉就像被刀劈成两半。他想到所罗门王面对两个为同一个婴儿争吵不休的妇人,决定将那婴儿劈开,一人一半——儿童版《圣经》里有一张插图,一个士兵一只手抓着一个婴儿,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利剑,准备把小婴儿切成两半。在母亲亲自把他撵走时,莱恩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即将被劈成两半的小婴儿。

莱恩会爬到海边的石壁上,暗自诅咒母亲和陶德伯父,愿他们不得好死!

莱恩很怕陶德伯父,更怕陶德伯父那两个至少比他高20厘米的龟儿子。三个小孩其实年纪相仿,但他实在太软弱,他就是怕他们。

说穿了,只要妈妈不在身边,莱恩就像软脚虾一样。

他怕每个人,不分大人或小孩。

怕黑,怕一望无际的森林,也怕所有会动或不会动的东西。

也怕从衣橱里、床底下、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面,突然爬出怪兽。

更怕住在他眼睛后面的那头怪兽。没错,这正是他揽镜自照时的感觉。

但妈妈像一盏灯,照亮他周边的一切,使他感到安全。

只要她一出现,世界就是这么美好、善解人意,一点危险都没有。只要妈妈在身边,他就能克制恐惧。

当他们住在斯德哥尔摩的公寓时,她就像一道光线,从敞开的门口照进大厅,直达他的卧房。当他准备睡觉时,她就像客厅里传来的电视机的声音,陪伴他入睡。她总会用手轻轻拂拭他的脸颊,就像那淡淡的沐浴乳液香气,遗留在他的脸颊上。

这么多年来,莱恩自始至终是个胆小鬼,母亲是他唯一的保护。这保护还必须无微不至才行,否则他又会开始害怕。

也许,这就是莱恩慢慢开始保护母亲的原因。但那是莱恩长大成人以后的事了。他又一次想到以后的事了。

他必须聚精会神,一次想一件事。回到那个陶德伯父身上,他大剌剌地坐在客房里的木椅上,酩酊大醉。他的妈妈则突然变成陌生人,压根儿跟不认识他似的。

不,这还只是开始而已。

生命的源泉。夜幕初探之际,梦境开始之时。慢慢接近噩梦降临的那一刻。

已近午夜时分,他更是如履薄冰,保持注意力。

他会整晚保持清醒。

除了他,没有人保持清醒。

陶德伯父、妈妈,还有楼上的房间。

妈。

母亲的形象突然变得模糊不清,痛楚再度袭来,他无法看见她。喉头一片干燥,吞咽时就是一阵刺痛。难以呼吸,几乎要窒息而死了。

他想放声尖叫,却叫不出声。

他们再也不能告诉他,要耐心承受一切痛楚。他没别的选择了。

管他还有没有耐心。

他再也叫不出来了。

他等着他们在拂晓时分前来,将他带走。就到那里去。

等着他的是解脱,还是审判?

他躺在床上,啜泣着,努力想呼吸,无法入眠。

他等着脚步声,却又畏惧传来的脚步声。

他等着另一头传来砰的推门声。他很怕推门声。

那扇有着小隔窗的白门。

那扇白门会先通往一道互锁门,然后是另外一扇门。绝对不能同时开启这两道门。

那些医疗人员必须在两扇门之间完成清洗与换装工作,然后才能进来处理他。

保护需要被保护的人、事、物。

他躺在床上,等着他们破门而入,用吗啡将他麻醉。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对门做些什么?他猜想他们可能请了锁匠,可能直接用斧头把门劈开,或者拧开接缝处的螺丝,然后将门钩上?总之,他真的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

但是,他们一定会破门而入,然后找到他……

他等着他们大驾光临。

终其一生,他都在等着他们出现并将他处理掉的那一刻。

他已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了代价。他是否承受了应有的、足够的惩罚,没有人知道。但现在他就快要解脱了。漫长的赎罪即将告一段落,上帝将会接纳他,将他一把拥入怀中——即便他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饶恕,还是更严厉的审判。

秋去冬来,岁月流转,莱恩长大了。他已经10岁了,小学四年级刚结束。他是个快乐又惹人怜的小男孩。

妈妈刚打电话给开家庭旅馆的亚伦先生,告诉他,他们的火车几点钟会到站。

岛上还没有完善的电话网络,所有的电话都必须先转给总机小姐丽莎。整座岛上,只有这间家庭旅馆和最有钱的几个农民家里才有电话机。大部分时候,大家必须亲自拜访丽莎,才能拨打或接听电话。

丽莎每天的上班时间是上午9点到下午1点,休息四个小时,再从傍晚5点工作到晚上8点。想要接听或拨打电话的人必须配合总机的开放时间,而且很显然地,丽莎一定窃听了每一通电话。她就像耶稣基督一样,是每一段对话的“沉默的听者”。

学校结业式后的隔天早上,他们一如往常,准备动身前往芮索岛。但这次妈妈命令莱恩,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打包带上——冬季大衣、毛线帽、手套,通通带着!还有他的书、课本,还要用大箱子打包他的乐高玩具。

往年他们从没带这么多的东西,但她又不跟他解释,为何这次要带上一堆行李。行李实在太多,重到他们没法自己搬,启程那天早上还得特别早起赶到车站,寄送打包完毕的行李。

妈妈向他说明,这个叫“托运”。

他们要将行李“托运”。莱恩非常喜欢他新学到的这个词,不只反复高声念了好多遍,还把这个词直接写进练习簿。他心想,一定要记清楚,搞不好学校老师上课抽考拼写,就会考到这个词。

把行李托运后,他们一如往常在十号月台上车。莱恩掏出练习簿,一阵写写画画。

妈妈只是坐着,静静地看着他。

接近午餐时间,列车停在南泰利耶站休息,附设餐厅的车厢开放了。妈妈请他吃薄煎饼和冰激凌,然后告诉他:今年开学后,他们不会回斯德哥尔摩了。从秋天起,他们一年到头都会住在芮索岛上。

一开始莱恩还没搞懂她是什么意思,兴高采烈。随后,他开始理解她的话,忍不住大哭起来。

他们在餐车里,众目睽睽,但莱恩还是放声大哭,全然不顾车厢里那些叔叔阿姨对他侧目而视。他突然感到悲从中来,喉咙、嘴巴、鼻子与眼睛一时间被悲痛塞得满满的,薄煎饼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他吃着冰激凌和薄煎饼,他平时最喜爱的两样食物。他的生活变得支离破碎,他却还在吃这些东西,让这一切更显得讽刺、哀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