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其实莱恩并不孤独,格特还在他的身旁。

就像先前保罗、赛尔波、拉许欧克和其他人一样——那些曾经陪伴他的人。

时间不存在。时间正在流逝、消散,化为乌有。

就像晨曦初探之际青草上的朝露。

莱恩心想,这一点都不奇怪,就跟往常一样。

他习惯将自己隐藏起来。

他小时候就经常这样,把自己藏起来,躲在后方,与其他人保持明显的距离。

他在家里与妈妈、养父及兄弟相处时就经常这样。他在学校时更常把自己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

无论是下课休息时间,还是中午派发午餐的时候,莱恩总是形单影只,一点存在感也没有。

一个人要自闭到这种程度并不容易,但莱恩很早就发现,只要他聚精会神,他就可以成为真正的隐形人,不被他人注意或察觉。

他可以成为宇宙间漂泊不定的幽灵,听不见、看不见;没人看得见他,更没人听得见他——到了这个境界,他就真正自由了。

虽然站在学校操场上,他却仿佛一具行尸走肉,对其他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他早已神游到另一个国度,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纹丝不动,合上眼皮,然后又睁开。眼神迷茫、空洞,无视他人的存在。

冰冷的课桌椅铮亮生光,散发着清洁剂的味道。他的脸颊贴紧玻璃,透过窗户向外瞧。老师在讲台上口沫横飞,他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在家里情况也一样,只要他聚精会神,一样可以不被发现。整天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可以不被找到。对,这全是专注与否的问题。

唯一奇怪的是,他身上开始散发出跟课桌椅一样浓烈的清洁剂味道。这味道如影随形,从学校操场到家里,一路紧紧跟着他,只要一闻到清洁剂味道,大家就知道他来了。他平时睡觉总习惯侧躺,将脸靠在墙边;现在床单上,乃至厨房水槽待清理的厨具,都散发出浓浓的清洁剂味道。

到处都是清洁剂的味道。

挥之不去,欲盖弥彰。

他猛然睁开眼睛。心理的恐惧与肉体的痛苦牢牢攫住了他。

他的眼神不安地逡巡着,想搞清楚自己到底在哪里。白色的墙壁与天花板,还有紧闭的窗户。清洁剂的味道很刺鼻,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哀号。他想起来了。

他想尖叫,却叫不出声。

没人会听见他的尖叫。

如果他真的放声尖叫,却没人听得见,又有什么差别?

他必须专心致志,远离痛苦,远离恐惧,远离这恐怖的房间。

但这又谈何容易!现在,所有的事全混在一起了,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一团。

他的生命就是一团乱七八糟的大杂烩。

先是在斯德哥尔摩,然后是西瑞典博户斯附近的芮索岛,然后又回到斯德哥尔摩,最后到了这里,这个白色小房间。

2号隔离病房。

他曾翻阅过北欧百科全书,知道这座位于斯德哥尔摩的传染病医院设立于1893年,位于市中心北郊处,离罗斯勒海关只有100公尺,离市中心国王花园旁的格斯达夫·阿道夫广场2.7公里,离海洋仅仅30公尺。

真是该死。仁慈的上帝啊,够了吧,这样够了吧!

这家医院盘踞在一座陡峭、高耸,几乎完全与世隔绝的山壁上。隔离病房位于漆成金黄色的低矮小木屋内,病人就在这里接受诊疗与看护。每个病房都有互锁门,有几间病房的互锁门甚至直通医院入口。庭园内有一栋黄色石屋,里面是职员休息室与交谊厅。院区内当然还有小礼拜堂,但最重要的是,这里设有一座焚化炉。

这里真是应有尽有,自成一片天地。

山脚下,整座城市的喧嚣无法上达此地。

没有噪声,没有嘈杂的人流与车流。

当然,更没有生机。

医院与城市里的人、正在发生的事同时并存,然而这里的一切却早已停滞。

生命仿佛有意在此屏息凝神,不敢贸然吸入任何一口气。

高出海平面30公尺。

离罗斯勒海关仅有100公尺。

离格斯达夫·阿道夫广场仅有2.7公里。

这就是他的毕生追求——与其他人之间明显的距离。

莱恩其实只是个瘦小平凡的男子,他的一生并无任何过人之处。可是,到了最后,他的故事却变得惊天动地,令人难忘。

关键在于他死去时的模样极为凄惨,叫人不寒而栗。

他的罪孽,最后落得报应。

他出生时的瑞典,是一个黑白分明、两极对立、没有太多公共讨论和多元观点的瑞典。一如我们所知,之后的瑞典变得绚丽多彩。但在莱恩的年代,包括电视荧幕画面在内,一切都是黑白的。

他的童年时期,就他回忆所及,一切都是黑白的,有时顶多出现一点迷蒙的灰。

非黑即白的国度里,一片死寂。

一列火车飞逝而过。

驶过的站名包括富林站、卡特琳娜霍尔姆站,还有位于奥勒布鲁的拉克索站。

有时站名叫海尔利永。看到这个站名,大家会不约而同下车,转搭轻轨客车。

轻轨客车其实根本不是客车,它就跟其他火车一模一样,取这样一个名字只是故弄玄虚而已,它只不过是世间众多名不副实的事物之一。在西约塔兰省,住在车站附近的居民总该知道轻轨客车不是公共汽车,只是一般火车。

虽然轻轨客车本质上就是火车,但它还是被叫作轻轨客车。也许,这只是要让世人彻底觉悟:生命的本质远比我们肉眼所能见到的更为深奥而神秘,上帝是无法捉摸的,他的造物是举世无双的,他的真意与目的是人类无法理解的。

上帝就在他亲手创造的、富丽多姿的一切事物中展现无遗。车厢的类型、名称和铁轨的种类,其用意何尝不是如此?上帝是不可捉摸的。

也许,这只是麻醉剂的一部分。

甚或两者皆是。

世人大都可以通过脑力激荡展现自己对上帝的欠缺了解。

例如,世人或许认为:上帝总不会主张去善而为恶吧?然而下一秒,他就证明世人的猜想是大错特错。他只想让自己无法捉摸,不让世人有机会了解他的本质。

再如,世人或许会觉得:上帝一定是睿智的吧。这样想的人必须重新思考,因为他显然不准备接受世人的定义,也绝不让世人有机会贬损他,他的各个面目、展现的一切神迹与力量,都是不可捉摸的,世人只能被动地接受,别想擅自定义或解读。

这类的脑力激荡其实扩张了我们的意识空间,无形中在我们体内塑造出一道隐晦的真空,让上帝有机会通过各种新面目显灵,向我们再一次证明:对他而言,没有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