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皈依宗教者 第五十章

时钟敲了十下的时候,苔丝投入了春天的凉飕飕的夜色之中,在清冷的星光下,开始了十五英里路的行程。在偏僻的地方,黑夜对于无声的步行者来说,不是一种危险,反而是一种防护,苔丝明白这一点,所以总是抄近路,选择她在白天几乎不敢走的小径,好在那个时候路上没人抢劫,而且她由于一心惦记着母亲,所以也不害怕鬼怪了。她翻山越岭,走了一英里又一英里,终于到了公牛冢,午夜时分,从公牛冢朝下望去,只见生她养她的那个山谷一片混沌,朦胧不清。她已在高原走了五英里路了,从现在起,得在低谷里再走十英里或十一英里路,然后就是她行程的终点了。在暗淡的星光下,弯弯曲曲下山的道路在她脚下勉强可辨,她走了不久,就踏上了一片与高原截然相反的土地,不仅脚步踏上去的时候感觉不同,就是闻到的气息也是两样。这就是布莱克摩山谷的黏性很重的土壤,这块地方也是谷中没有修筑大道的那个部分。在这种黏性很重的土壤上,迷信活动流行的年代最长。这块地方曾经是狩猎林,现在,在这夜色朦胧的时刻,它似乎旧貌复现,只见远近融合一体,古木参天,树篱郁郁苍苍。从前,这儿有被人追逐的獐鹿,有被人刺扎、按入水中的女巫,有闪着绿光、对着行人嘶嘶直叫的小妖精,现在,人们仍相信这些东西的存在,把这个地方弄成了妖魔鬼怪聚集的场所。

在纳托堡,她路过村里的旅店,店面的招牌嘎吱作响,回应着她的脚步声。附近除了她自己,没有一个人影。但她心里想到,茅屋顶下的那些人,正在放松筋骨,伸开身子躺在黑暗之中,上面盖着用紫色布片缝缀起来的被子,借助于睡眠来消除疲劳、恢复精力,以便明晨汉勒勒顿山上刚刚露出一丝曙色时,能够重新开始劳动。

三点钟的时候,她走完了弯来弯去的道路,拐进了马洛特,进村的时候,她路过她以前参加游行会时跳过舞的那块草地,她回想起她是在这儿第一次遇见了安琪·克莱尔,可他却没有邀她跳舞,为此,她现在仍然感到失望。在她家房屋的方向,她看到了一道灯光。这是从卧室的窗口射出来的,有根树枝在它前面晃来晃去,把灯光弄得忽明忽暗,仿佛是在对她使着眼色。一旦她能辨清房子的轮廓(屋顶已用她的钱重新翻盖了),昔日的全部印象便出现在苔丝的脑中。这所房子仿佛是她身体和生命的一个部分:天窗上的斜坡、山墙上的顶端、烟囱上的裂缝,全都与她息息相通。在她看来,这些东西现在都显出不省人事的样子,表示她的母亲已经病入膏肓。

她轻轻地把门打开,没有惊动任何人。楼下的那间屋子空无一人,不过,看护她母亲的一个邻居走到了楼梯口,轻轻地跟她说,她的母亲还是不见好转,这会儿正睡着了。苔丝先弄点东西吃了,然后在母亲的卧室担起看护的职责。

早晨,当她看着弟弟妹妹的时候,只见他们全都显得特别细长,虽说她离家才一年多一点,可他们的生长发育却令人震惊,她现在得一心一意地照料他们,所以也顾不得自己的烦恼了。

她父亲还是患着那种病情不明的疾病,像往常一样坐在椅子上。但是,在苔丝到家后的第二天,他却显得特别开心。他说他想出了一个合理的生活计划,苔丝便问他是什么样的计划。

他说:“俺正在琢磨着,想给英国这一带的古玩收藏家每人寄一封信,叫他们捐款赞助俺。俺敢说,他们一定觉得这事儿富有浪漫色彩和艺术意味,并且也是他们力所能及的。他们肯花那么多钱去保存古迹,去寻找人骨头什么的,他们若是知道了有俺这样的活古董,那一定会更加感兴趣的。最好能有一个人,到各个地方去告诉他们,说他们中间有个活古董,可他们直到现在还没重视起来!要是那位发现了俺的特林厄姆牧师还活着,俺敢说,他一定能办好这桩事。”

苔丝顾不得与父亲争辩这一伟大的计划,因为她原先接济的那些钱,并没有使家里的境况得到什么改善,所以现在家里有很多事情急需她处理。当家务事缓解下来之后,她又开始注意户外的庄稼活了。现在正是栽插和播种的季节,村民的很多园子和分派的土地都已经耕作完毕了,可是德贝菲尔家的园子和分派的田地却一点也没动手。她惊愕地发现,土地之所以没有栽种,是因为他们把山芋种全都吃光了,这真是不顾将来的人的最大过失了。她赶紧向别人弄了一些秧子,设法做了补救,过了几天,经过苔丝的努力劝导,她父亲也能出来看管园子了,而她自己则担负起那块分派地里的活儿,那是他们从离村子两百来米的地里分租来的。

她母亲的病情已经有了好转,不用她在床边伺候了,在病人的房间里待了一段时间之后,来到户外种地,她当然很乐意。干活时的剧烈的动作可以使她忘记烦恼。这块地被圈在又高又干燥的开阔的围子里,在那个围子里,这样的田地有四五十块,当白天的雇工收工的时候,那儿的活儿才干得最热火。通常是在六点钟开始挖地,一直要延续到黄昏时分或月亮出山的时候。那时,许多田地都在烧着一堆一堆的杂草和垃圾,天气干燥,正适于人们烧杂物做肥料。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苔丝和丽莎在地里干活。一直干到太阳最后的光线平射到作为地界的白色木桩上。太阳落下山去,暮色苍茫,燃烧着的杂草和菜茎的闪光开始一阵一阵地照亮农田,浓烟随风飘荡,田地的轮廓在浓烟下忽隐忽现。当火光冒出来的时候,一片一片的横吹在地面上的浓烟,也被映成了暗淡的发光体,把干活的人们彼此隔绝开来,看到这种情形,就能理解白天是墙、晚上是光的“云柱”[106]是怎么回事了。

天色越来越暗,一些在园子里干活的男男女女已经收工回家了,但是大多数人则留在远处地里继续干活,其中就有苔丝,不过,她已经叫妹妹先回家了。在一块烧着杂草的田地里,苔丝手拿叉子,正在干活,叉子上的四根闪闪发亮的尖齿,一碰上石头和干硬的土块就喀嚓直响。有时候,她被黑烟完全笼罩,接着,浓烟消散,她的身体又显露出来,让火堆上冒出来的古铜色火焰映射着。今晚,她穿得很奇怪,实在有些显眼,她是在洗过无数次、褪成白色的长裙上罩了一件黑色短衫,整个看来,好像是参加婚礼的人和参加葬礼的人合成一体了。她后面的一些女人都穿着白色围裙,朦胧中,只能看到她们苍白的脸和白色的围裙,除非火光照射在她们身上的那一阵子,才能看清她们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