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皈依宗教者 第四十九章(第2/3页)

第二次,他们遇到了一场雷雨,淋得浑身透湿。克莱尔的同伴病倒了,发着高烧,那个星期还没过完,就一命归天了。克莱尔等了几个钟头,直到把同伴掩埋好了,才继续赶路。

对于这位心胸开阔的伴侣,除了他那平常的姓名,克莱尔还一无所知,然而,他随便说出的几句话,由于他的死亡而变得崇高伟大了,对克莱尔的影响也超过了一切哲学家深思熟虑的道德说教。通过比较对照,他为自己的狭隘见解而感到羞愧。自相矛盾的地方潮水般地涌上他的心头。他以前不是固执地抬高古希腊的异教信仰而贬低基督教吗?然而,在希腊文明中,被迫的屈从不是当然的耻辱。他固然觉得,失去童贞是件可憎的事情(这种观念是与神秘教的信念一起承袭而来的),但是,失去童贞是由于受人欺骗而导致的。那么,憎恨失节的观念便至少有改正的余地了。想到这里,他感到无比悔恨。伊丝说过的那番话,从来就没有从他记忆中消失。现在又回到他的心头了。他当时问伊丝是否爱他,伊丝回答说爱他。他又问她是否比苔丝爱得还要厉害?伊丝回答说不能,她说苔丝为了他,命都能够豁出去,她是不能爱得比苔丝更厉害了。

他回想起结婚那天苔丝的情形。苔丝那双眼睛老是盯着他,不离他的身影。苔丝那双耳朵老是听着他,仿佛他的话语就是上帝的话语!在那个可怕的晚上,他们坐在炉前,她那颗单纯的心灵向他坦白着,在炉光的照射下,她那张脸看上去是多么可怜呐,但是,她怎么也不能想到,他会翻脸变人,不再爱她,也不再保护她。

就这样,他从她的批判者变成了她的辩护人。以前,他为苔丝的事而挖苦自己,但是,一个人活着总不能老是挖苦人,因此,他也就放弃了那种愤世嫉俗的态度。他之所以采取那种错误的态度,全是因为受到了普遍的道德原则的影响,而没有看到这件事情的特殊性。

但是这种评说未免有些陈腐了,以前,当情人的和当丈夫的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克莱尔对苔丝一直很严酷,这是毫无疑问的。男人经常这样严酷地对待他们所爱的或是曾经爱过的女人,女人也是这样对待男人。但是,这种严酷也是从宇宙普遍的严酷中产生出来的,所谓普遍的严酷,包括地位对性格的严酷、手段对目的的严酷、今天对昨天的严酷、将来对今天的严酷。与这些严酷相比,男女之间的严酷只能算是一种温情了。

苔丝那勇武的德伯维尔世家,以前让克莱尔觉得毫无生趣、令人厌恶,现在却让他觉得趣味横生、触人心弦了。他以前为什么没有看出这类事情上政治价值和艺术价值之间的区别呢?在艺术方面,苔丝的德伯维尔世家,意义极其重大,它尽管没有任何经济价值,但是对于富于梦想的人以及感叹盛衰的人来说,却是最有用的东西。这一事实,也就是可怜的苔丝在血统和姓氏方面那点与众不同的地方,很快就要被人遗忘了,尽管她与王陴的大理石牌坊和铅棺材里的尸骨有着世袭的联系,但这一事实将永久被人遗忘。时间也是这样粗暴地摧毁了他自己的罗曼史。如今,克莱尔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苔丝的容貌,他觉得在苔丝的脸上能够看出庄严的闪光,这一定是从她远祖那儿继承而来的。正是这种回想,使他又体验到了以前所经历过的那种像电流通过全身的感觉,使他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

尽管苔丝的过去受到了玷污,但是像她这样的女人,就凭她身上现在所存留的东西,也远远胜过别的处女的清新。以法莲拾取的剩下的葡萄,不是强过亚比以谢所摘的新鲜葡萄么?[105]

这种旧情复萌的情形,正好发生在苔丝书写那封倾诉衷情的信件之前,接着,是克莱尔的父亲把那封信转寄给了他,不过,由于克莱尔远在内地,信件一时难以寄到他的手中。

同时,克莱尔接到信后会不会回来呢?写信人对此所抱的希望有时很大,有时很小。她之所以不抱什么希望,是因为她想到,导致他们分离的她生命中的那些事实,至今没有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既然当初同居一室都不能消除隔阂,现在天各一方就更不可能了。虽说如此,苔丝却满怀柔情地想着,一旦克莱尔回来了,她该怎样讨他的欢心。她唉声叹气,怨自己当初听他弹竖琴的时候,没有留心听他弹的是什么曲子,也没有询问他最喜欢听乡村姑娘所唱的哪种民谣。这时,恰好安比·西德林从塔尔勃塞跟随伊丝来到了这里,苔丝就拐弯抹角地向他探问,安比碰巧记得,当初为满足奶牛场老板的要求,他们为引出牛奶所唱的那些民谣中,克莱尔好像最喜欢《爱神的花园》《我有猎苑、我有猎犬》以及《天刚破晓时》;他好像并不喜欢《裁缝的裤子》以及《我长得这么漂亮》,虽然这也是两首很好的民谣。

唱好这几首他喜欢的民谣,是她发自内心的愿望。空闲的时候,她就暗自练习,尤其是练习那首《天刚破晓时》:

起来,起来,起来!

园中百花盛开,

采一束美丽的鲜花,

献给你的所爱。

在这早起的五月时光,

天色刚刚破晓,

一只只斑鸠和小鸟

在枝头垒着新巢!

在这又干又冷的日子里,每当她离开其余的姑娘,单独干活的时候,她就唱着这些民谣,听到她的歌声,就是铁石心肠,也要被她融化。她一面歌唱一面思索,觉得她的爱人终究不会回来听她唱歌,想到这里,泪水顺着她的双颊滚滚直淌,而且那简单朴素的歌词也变得余音袅袅、回荡四方,仿佛在痛苦地嘲弄歌唱者那颗破碎的心。

苔丝沉溺于这种梦想之中,似乎不知道季节的更替,不知道白昼越来越长,报喜节很快就要来临了,接着就是旧历报喜节,那时,她在这儿打工的期限也就满了。

但是,没到那个结账日,就发生了一件事情,使苔丝的心思移到完全不同的方面去了。一天晚上,她像平时一样,坐在寓所的楼下,和那一家人待在一起,忽然,有人敲门,说是要找苔丝。苔丝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身影,背着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站在那里,根据身材的高矮,这像是一个妇人,根据身材的粗细,这又像是一个小孩,在黄昏的余晖中,苔丝没有认出这个又高又细的姑娘,接着,那姑娘叫了一声“姐姐”。

“怎么,原来是丽莎?”苔丝用吃惊的腔调问道。一年多以前,苔丝离开家乡的时候,她这个妹妹还是个孩子,可现在,却一下子长高了,出落成这个样子,就连丽莎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那两条细长的腿,露在裙子下面,她那件裙子,以前显得很长,现在已经显得很短了,她的一双手也显得很不自在。这些都表明了她的年轻和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