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皈依宗教者 第四十五章(第2/3页)

她回答的话中,含有一丝鄙夷的意味:“你拯救了你自己吗?俗话说,行善从自家开始呀。”

“我是一无所能的!”他满不在乎地说。“我一直对听道的人说,是上苍安排了一切。苔丝,无论你怎么讨厌我,都不及我自己讨厌自己呢——因为我以前是那么腐败堕落!嗨,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我算是悔悟了,真是一件怪事。我可以跟你讲讲我是怎么改邪归正的,我希望你至少有兴趣听一听。你是否听说过爱敏斯特那个牧师的大名?你一定听说过的。他是老克莱尔先生,是他那教派中最虔诚的一个,也是国教里少数几个热心人之一,当然,和我现在所信的极端派相比,他还没有我们这么热心认真,但是,在英国国教里,他这样的人算是很难找到了,如今那些年轻一代的国教派牧师呀,只会诡辩,渐渐地篡改了真正的教义,变得只是虚有其表了。我与他之间,只是在对政教问题的看法方面,在对‘上帝说,你们务要从他们中间出来,与他们分别’[93]这句话的理解方面,存在着意见分歧,仅此而已。我敢相信,他尽管家境清寒,可他拯救的人比谁都多。你听说过这么个人吗?”

“听说过的。”她说。

“两三年以前,他代表一个传教团体到特兰岭去讲道,他设法无私地开导我,指引我,可我这个坏蛋,却狠狠地侮辱了他。对于我的行为,他并没有记恨,只是说,将来总有一天,我将获得圣灵初结的果实,那时候,本来口出恶言的人,也会祈祷起来。他的话语中,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它们深深地印入我的脑中。不过,对我触动最大的,还是我母亲的去世。我渐渐地看到了曙光。从那以后,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要把真理传给别人,今天我试图做的也是这个。不过,我还只是最近才来到这一带讲道。我当上牧师后的头几个月是在英格兰北部地区度过的,是讲给素不相识的人们听,我倒愿意先在那个陌生的地方锻炼锻炼,增加勇气,然后再讲给熟人听,因为熟人都知道我过去的罪孽,在他们中间讲道,是最严肃的考验,一定得诚心诚意。苔丝,假如你尝到了自己打自己耳光的乐趣,我敢肯定……”

“别再说下去了!”她怒气冲冲地叫了起来,扭过身子,走向路旁的栅门,把身子靠在上面。“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情,我是信不了的!你知道——你知道你是怎样伤害了我,可你却这个样子跟我说话,简直叫我按捺不住怒火!你,还有你们那号人,在人世间拿我这样的人开心取乐,让我伤透了心,受够了罪,可你呢,作孽作够了,开心开够了,就想着变换花样,皈依宗教,准备着以后去享天国之福了,想得多美啊!真不害臊!我不相信你——我讨厌你的话!”

“苔丝,”他固执己见地说,“你别这么说!我脑中出现的完全是新的念头啊!你为什么不相信呀?你到底不相信哪一桩呀?”

“我不相信你的转变,不相信你那套宗教诡计。”

“为什么?”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因为一个比你好的男人并不相信这种事。”

“这真是妇人之见!谁是那个比我好的男人?”

“我不能告诉你。”

“也罢。”他大声地说道。话语中好像有一股怒气就要发作,但是被按捺住了。“上帝不容我自称好人——你也知道,我也没有自称好人。说真的,我也是刚刚开始弃恶从善。不过,有的时候,也有后来居上的。”

“这话不错,”她愁闷地说。“不过,我不相信你会脱胎换骨。亚雷克,恐怕你这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持续不了多久!”

说罢,她从她靠着的栅门上转过身来,正视着他,于是,他眼光无意地落到了他所熟悉的面容和身姿上,对她紧紧地凝视着。他身上的劣根性的确沉静下来了,但显然没有根除,甚至没有完全克服。

“别这样看着我!”他突然说道。

苔丝的动作和神色完全是不自觉地做出来的,所以,听他这么一说,她脸上一红,立刻移开了又大又黑的眼睛,说了一声:“对不起!”同时又像往常那样感到非常伤心,觉得自己不该生有这样一副美丽的容貌,免得惹是生非。

“不,不!别对我说对不起。不过,既然你戴着面纱是为了遮住你美丽的容貌,你现在干吗不把它放下来呢?”

她放下面纱,匆匆地说,“我戴面纱,多半是为了挡风。”

“瞧,我这么发号施令的样子,似乎太严厉了,”他继续说,“不过,我还是少看你几眼为好。多看太危险了。”

“别说了!”苔丝说道。

“唉,女人的脸蛋早就对我产生太大的魔力了,我怎么能见了不害怕呢?一个福音教徒,本来和女人的脸蛋毫不相干,可是,它总使我回想起我宁愿忘记的往事!”

说到这里,他们的谈话停了下来,只是一起往前走的时候,偶尔说一两句。苔丝心里纳闷,不知道他要跟她走多远,也不好直截了当地下令把他撵走。路过栅门或篱阶的时候,他们常常看到上面用红红绿绿的油漆涂上了《圣经》上某种警句。她问他是否知道,到底是谁不厌其烦地涂写这些警言。他告诉她说,涂写的人是他自己和本地别的同道的人雇来的,涂写这些警句格言的目的,无非是劝化一批罪人。

最后,他们到达了一个叫作“十字碑”的地方。在整个荒凉凄惨的高地,要算这儿最为孤寂凄凉了。这远远不是艺术家和爱好风景的人在景物中所追求的那种迷人的美,而是具有悲剧基调的消极的美。地名取自立在这儿的一根石柱,它奇特、粗糙,不是产自附近的任何采石场,石柱上还粗略地刻着一只人的手臂。关于它的来历和意义,各人的说法都不一样。有些权威人士声称,这块地方本来就有表示虔诚的十字架,目前这根柱子不过是原先那十字架的残余部分;还有些人认为,这儿本来只竖有一根石柱,不过是标明土地的界限或聚会的地方。然而,不管这石柱来历如何,反正它立在这个地点上,根据人们的不同心境,时而显得阴险,时而显得庄严,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因此,就连感觉最为迟钝的人,经过这儿时,心情都不会无动于衷。

“我想我该和你道别了。”快要到达这一地点的时候,他说道。“今天晚上,我还得到亚伯瑟纳尔去讲道,我走的道路得从这儿往右拐弯了。苔丝,不知怎的,你把我弄得六神无主了,我说不出是怎么回事,也不愿意说是怎么回事。我一定得离开你,去恢复恢复精力……你现在说起话来怎么这么流利?是谁教你说这么一口标准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