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妙龄少女 第二章(第2/3页)

“俺家——在王陴——有一大片祖坟;俺那些被封为武将的祖宗——装在那儿的铅棺材里面哩!”

参加游行会的人哧哧地笑了起来,除了那个名叫苔丝的姑娘。她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当众出丑,不免感到有些害臊。

“他只是累了,没别的,”苔丝赶紧解释说,“他搭车回家,是因为俺家的马儿今天得歇着。”

“你真会装糊涂,苔丝。”她的同伴说,“他是赶集的时候灌多了。哈哈!”

“听着,要是你们再笑话他,俺就不会同你们向前多走一步了!”苔丝大声嚷道,面颊上的绯红已经扩展到整个面部和颈脖。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泪汪汪的,只好深深地低下了头。她们觉察到真的伤害了她,所以没再吭声。队列又开始正常行进。苔丝的自尊心极强,不愿再次掉头去弄清父亲那番话的真实意义(如果有什么意义的话),因此她默默地随着大家走进围场。舞会将在这儿的草地上举行。到达这一地点之后,她的心情恢复了平静,用柳枝轻轻拍着身边的人,并且像往常一样又说又笑了。

苔丝·德贝菲尔在人生的这个阶段,还只是个未被经验所染指的纯情少女,虽说她上过村里的学校,可是乡音很重:在这个地区的方言中,典型腔调大约表现在“ur”这个音节的念法上,这儿的人把它念得像人类语言中的任何音节一样重。苔丝发这种乡音时,那两片噘起的红嘴唇很难有固定不变的形态,每当她说完一句话准备闭嘴的时候,她的下唇总是要顶一下上唇的中部。

她的面容中仍然不时地流露出一股稚气。她今天走路的时候,尽管周身洋溢着美丽的成年女子的气质,可你有时能从她的面颊中看出她十二岁时的情态,或者在她眼睛中辨出她九岁时的光泽,甚至连五岁时的神色也不时地从她嘴部的曲线中掠过。

然而,这一点很少有人知道,更没有什么人对此加以注意。极少数人,主要是陌生者,偶尔打她身边经过时,会久久地凝视她,一时间被她清新的气韵所迷醉,并想知道以后能否再与她相遇,不过,几乎对每一个人来说,她只是个容颜好看、生动如画的乡下姑娘,仅此而已。

关于德贝菲尔乘坐的由女车夫赶着的凯旋马车,已经看不见,也听不到了。游行队列走进指定的场地,开始跳舞,由于没有男性舞伴,姑娘们起初是女的和女的跳,但是到了快收工的时候,村里的男人和其他一些闲人及行人开始在周围聚集,并且似乎想做舞伴。

在这些旁观者之中,有三个身份较高的年轻人,肩上挎着小背包,手里拿着结实的拐杖。从他们彼此相像的面貌和由大到小的年龄来看,他们似乎是亲兄弟,或者实际上就是亲兄弟。老大戴着白色领带,穿着马甲,头上是一顶普通副牧师的薄边帽子;老二是个标准的大学生;老三嘛,仅凭相貌来看,很难辨出他的身份,在他的眼神和服饰中,有一种未加虚饰、无拘无束的情调,表明他还没有跨入职业的门槛。所以我们只能猜测说,他不过是一名对任何事情都想要随便尝试一番的学生。

这三个兄弟告诉偶然相遇的人们说,他们来布莱克摩山谷旅行,是为了消度降灵节假期,他们是从东北面的沙斯顿镇起程的,正朝西南方向走。

他们倚在大路边的栅栏门上,打听起这群白衣女人在此跳舞的意义。老大和老二显然不想逗留太久,但是老三看到这群姑娘没有男伴而舞的情景,感到非常有趣,因而不想急于赶路。他把背包和拐杖一起放在篱笆边上,打开了栅门。

“你要干什么,安琪?”老大问道。

“我想去和她们跳个舞。我们三个干吗不去跳一跳呢?只玩一两分钟,不会耽搁很久的。”

“不行,简直胡闹!”老大说,“在公共场所,同一群乡下丫头跳舞,给别人看到了怎么得了!快走吧,要不我们在天黑以前就赶不到斯托堡了,附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投宿;再说,既然我们不嫌麻烦地带来了《反不可知论》,那么临睡之前还得看一章呢。”

“那好吧,我五分钟以后就会赶上你和卡思伯特;你们不用等我,我说到做到,菲利克斯。”

老大和老二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弟弟,继续赶路,为减轻弟弟的负担,他们还替他带走了背包。老三走进了草地。

当姑娘们跳完一支舞,停了下来的时候,他对离他最近的两三个姑娘献殷勤地说:“真是万分可惜,亲爱的姑娘们,你们的舞伴呢?”

“他们还没收工哩,”最胆大的一位姑娘答道,“过一会儿,他们会陆续来的。先生,趁他们没来,你当个舞伴怎么样?”

“当然可以。不过,这么多姑娘,只有我一个男的!”

“一个总比没有好哇。拿眼睛盯着同一种性别的脸膛,跟着同一种性别的脚步,没有拥抱,没有亲吻,真是枯燥无味。好吧,你自个儿挑吧。”

“嘘,别这么性急嘛!”一个比较腼腆的姑娘说道。

这位青年这样被邀请之后,用眼睛粗略地把姑娘们扫视了一遍,试图辨别一下。但是,由于这群姑娘都是他从未见过面的新人,所以他的鉴别力不太中用。他所挑选的,差不多是第一个走到他身边的人,既不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姑娘(这出乎她的意料),也不是苔丝·德贝菲尔。家谱、祖坟、文件记载、德伯维尔的血统,都还没有在苔丝的人生战斗中帮助过她,甚至没能在普普通通的乡下姑娘中间占个上风,把一个舞伴吸引到自己的身边。如果没有维多利亚时代的金钱相助,诺曼底的血统算得了什么!

那个独占鳌头的姑娘叫什么名字,我们不必去管,反正没有记载下来,但是在那天傍晚,大家都嫉妒她头一个享受与男性舞伴翩然共舞的殊荣。不过,榜样的推动力是极为巨大的,方才,无人闯入的时候,村里的年轻人都站在外面平心静气地围观,现在则纷纷急促地走进舞场,不一会儿,结伴而舞的场地内掺入了可观的乡村青年,最后,就连最不起眼的女人也不必充当男性舞伴的角色了。

教堂的大钟敲响了,这时,那个年轻学生突然说他必须走了,方才,他一定是忘乎所以了,他还得跟上同伴呢。当他从跳舞的人群中走出来的时候,—

双眼睛落到了苔丝·德贝菲尔身上。苔丝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真实地流露出微弱的指责,怪他没有挑她作舞伴。他也觉得遗憾,因为她刚才畏缩不前,未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就带着这种后悔的心情离开了草场。

由于耽搁得太久,于是他加快步伐,沿着道路向西面飞跑而去,很快穿过一块低谷,又登上一个山坡。他还没有赶上两个哥哥,停下来喘口气时,他回头一望,只见姑娘们白色的身影在绿色的围地里旋动,正如他在她们中间时一样。看来,她们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