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妙龄少女 第三章

苔丝·德贝菲尔却不会轻而易举地忘记这件事情。很长时间,她都无心再去跳舞,尽管她也许会有许许多多的舞伴。可是,唉,他们这些人里面,谁的谈吐也不如那位陌生的青年那般优美动听。直到霞光在山间吞并了陌生青年那越走越远的身影,苔丝才摆脱了暂且的惆怅,答应了一个想要做她舞伴的人。

她和伙伴们一直逗留到黄昏时分,参加这样的舞会倒是别有一番情趣,不过,她还是个情窦未开的女孩,纯粹是为了跳舞而跳舞;她也见过别的姑娘们被人追求并且获胜,饱尝着“温柔的折磨,痛苦的甜蜜,愉快的悲哀,惬意的忧伤”,每当这个时候,她极少想到自己也有这种能力。在舞会上,小伙子们为她相互争斗时,她也只是觉得有趣,若是争斗得太激烈了,她还会骂上他们几句呢。

她本来可以待得更晚些,可她想起了父亲古怪的行为举止,顿时感到焦虑不安。她想弄明白父亲到底怎么了,因此离开跳舞的人群,转身向坐落在村头的自家小屋走去。

离家还有好几十米的时候,另一种有节奏的、不同于刚才舞场乐曲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中,她熟悉这种声音——

非常熟悉。这是在室内石头地面上砰然晃动摇篮的有规律的声音,和着摇篮的摆动,一个女人的声音像是奏着刚健有力的快步舞曲,唱着心爱的小调《花牛》:

我看见她躺在那边的绿色丛林;

来吧,爱人!我知道你在哪里!

歌声和摇篮的摆动声音有时会中断一段时间,取而代之的是处于最高音调的呼喊:

“上帝保佑你这对宝石般的眼睛!保佑你这柔软光洁的脸蛋!保佑你这樱桃般的小嘴!保佑你这双丘比特般的大腿!保佑你身上的每一块骨肉!”

祈祷完毕之后,歌声和晃摇篮的声音又重新开始,《花牛》小调又像方才那样进行。当苔丝打开门,停在门口向屋内环视的时候,正是这样一幅情景。

屋内尽管有歌声,可是苔丝姑娘却强烈地感受到一种不可言状的凄凉。方才在草地上,是一片节日的欢乐气氛:洁白的女裙、一束束鲜花、一根根柳枝、旋转的舞步,还有被陌生青年勾起的一缕淡淡的柔情;可是现在,眼前却是一支烛光之下的昏黄幽暗的景象,真是天壤之别啊!除了这种不协调的强烈对照之外,她还产生了严厉的自责之心,因为她没有早点回家帮助妈妈料理家务,而是在外面纵情玩乐。

苔丝的妈妈就像苔丝离家时那样,身边围着一大群孩子,正俯在自礼拜一就泡了的一盆衣服上。这盆衣服呀,也像往常一样,一直泡到这个礼拜的末尾。就连苔丝身上穿的这件白衣,也是妈妈昨天从那个盆里捞出来的,并且亲手把衣服拧干、熨平。想到这里,苔丝心头被一阵悔恨所刺痛。因为刚才在那潮湿的草地上,她极不谨慎,竟把衣服染绿了一块。

像通常一样,德贝菲尔夫人一只脚站在洗衣盆旁边,另一只脚忙于方才所说的事情,也就是摇着最小的孩子。那只摇篮嘛,在石板地面上干了这么多年的苦差事,驮了这么多的孩子,现在连弯杆都几乎磨平了。因此,每晃动一下,都引起剧烈的震荡,使婴孩像织机的梭子似的,从这一边抛向另一边,而且,德贝菲尔夫人由于被自己的歌声所激励,尽管在肥皂水里泡了老半天,仍然有的是力气狠劲地晃动摇篮。

摇篮哐当哐当地响着;蜡烛的火苗伸得很长,然后开始上下跳动;洗衣水从主妇的胳膊肘上向下直滴,小调也匆匆地收尾了,德贝菲尔夫人也不时地瞅一下女儿。现在,即使琼·德贝菲尔被一大群孩子所拖累,可她仍旧爱好歌曲。无论什么样的小调从外部世界流传到布莱克摩山谷,苔丝的妈妈不用一个礼拜总能把它哼会。

现在,从这个女人的身上,还能够隐隐约约地觉察出她青年时代的某种清新,甚至美丽的气质;由此看来,苔丝得以自豪的个人魅力大概主要是秉承她母亲的,和爵士世家以及高贵祖宗都毫无关联。

“妈,俺替你摇吧。”女儿温存地说,“要不俺脱下身上这件最好的衣裳,帮你拧衣?俺还以为你早就洗完了呐。”

苔丝的妈妈并没有怪女儿出门这么久,把家务事留给她一手料理,相反,她很少因为这事而责备苔丝,觉得没有苔丝帮忙的时候,若是忙不过来,可以把活儿往后搁一搁。今晚,她的心情要比平时快活得多。母亲的目光中,有着一种梦幻的色彩,有着心荡神驰和洋洋自得的神情,苔丝对此无法理解。

“嗨,你可回家了,俺真高兴,”她妈妈刚哼完曲子,就开口说道。“俺正想出去把你爹给找回来;不过,更要紧的,俺想跟你说说发生的事情。宝贝儿,你听了一定会乐坏哩!(德贝菲尔夫人总是习惯于说土话;她的女儿呢,由于在国立学校跟着一个伦敦毕业的女教师受了六年的小学教育,所以能说两种话,在家里或多或少是说土话,在外面的时候以及跟有身份的人说话的时候,则是用普通话。)”

“是俺不在家时发生的?”

“嗯!”

“今儿下午,俺看见俺爹怪模怪样地坐在马车里,是不是跟这桩事儿有关?他出什么丑呀?俺羞得恨不得钻到地洞里去哩!”

“对呀,正是跟这桩事儿有关哩!已经查明,俺们家是全郡最有名望的大户人家,从奥利弗·克伦勃尔朝代之前,一直到佩根·土耳其[28],俺们家的祖宗都有碑碣,有陵墓,有盔饰,有盾徽,还有些东西呀,老天爷才知道是叫什么哩。在圣查理时代,俺家还被封过‘御橡爵士’哩,俺们的真实姓氏是德伯维尔!……听了这话,你不感到胸膛都挺起了好多吗?正是因为这个,你爹才搭马车回家的,并不像人家瞎猜的那样,说他是喝醉了。”

“俺听了很高兴。妈,这桩事儿对俺家有没有什么好处呢?”

“哦,有好处的!人家认为这桩事儿也许会大有好处哇!不消说,这事儿一传出去,那些跟俺们一样高贵的人们,就会乘坐马车,一窝蜂似的来这儿拜访。你爹是在打沙斯顿回家的途中得知这桩事的,他把来龙去脉全都讲给俺听了。”

“俺爹现在上哪儿去啦?”苔丝突然问道。

母亲没有直截了当地明确回答。“你爹呀,今朝上沙斯顿找了大夫。好像害的不是痨病。说是他的心脏周围积了一层厚厚的脂肪。嗯,就像这个样子。”琼·德贝菲尔边说边用泡湿的拇指和食指比划成“C”字形状的缺口圆圈,又将另一根食指朝胸口指着。“大夫跟你爹说,‘眼下呀,你心脏的这一面全被脂肪蒙住了,这一面也蒙住了,只有这块地方还没蒙上。若是这儿也蒙住了,变成这个样儿,’”德贝菲尔夫人说到这里,将两根手指头合拢,构成一个完整的圆圈,“‘那么,德贝菲尔先生,你就该上西天了。’他对你爹说,‘你或许能挨上十年,或许熬不过十个月,甚至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