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3/6页)

我们刚才一直在高低不平的杂草丛中前行,这会儿却来到了一条小径上。我们沿着山坡继续下行,我发现公墓越来越清晰可辨。那是个安静、隐蔽的所在。墓碑井然有序,排列在山谷平坦之处,有些则立在山坡两边的草地上。甚至在这会儿,我发现,那里正举行着一个葬礼;我依稀可见那群丧亲之人的黑衣身影,大概共有三十人,全站在我们左边的向阳地带。

“我非常希望一切顺利,”我说道,“当然,我指的是您和柯林斯小姐的会面。”

布罗茨基摇了摇头。“今天早上我感觉还挺好。我以为只要我们好好谈谈,一切就又会好起来的。但现在,我不知道了。或许,今天早上在她公寓的那个男人,您的朋友,或许他是对的。也许她现在再也不能原谅我了。也许我之前做得太过头,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我想您没必要这么悲观。”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全都过去了。只要您两个能够……”

“这些年来,瑞德先生,”他说道,“在内心深处,我从未真正接受他们对那个时候的我的看法。我从未相信我只是个……是个无名之辈。是的,也许在我脑中,我接受他们的说法。可是在我心里——不,我绝不相信。这么多年来,我一刻也不相信。我总能听到,总能听到音乐声。所以,我知道自己比他们所说的要好,更好。在我们来这儿后的那段短暂时间里,她也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不过后来,唉,她却开始怀疑了。谁能责怪她呢?我不怪她离开我。不,我不怪她那个。但我的确怪她——的确怪她没有做得更好。哦,是的,她理应做得更好!我让她恨我,您能想象我为此付出了多大代价吗?我给了她自由,而她干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甚至都没离开这座城市,而只是在浪费时间。在这些人身上,她整天跟这些没用的软骨头瞎聊。如果我早知道她只能做这些的话,我就不会让她离开了!把自己心爱的人推开,瑞德先生,这太令人痛苦了。您以为我想那样做吗?假如我知道她那般打算的话,您以为我还会让自己变成这副德性吗?她居然跟这帮愚钝、不幸的人闲聊!曾几何时,她志向高远。她是打算要干一番大事业呀!那才对嘛。可瞧瞧现在,她把机会全浪费啦。甚至都没离开这座城市。我时不时地对她大吼大叫,你是不是很惊讶呢?假如她就只打算做这些的话,为何那个时候她不这样说?她是不是认为当一个醉酒乞丐是个笑话,一个大笑话呢?人们想,好吧,他喝醉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那不是真的。有时候,一切都那么清晰,非常清晰,而且那时候……您知道那时情况有多么糟吗,瑞德先生?她从没抓住我给她的机会,甚至都没有离开这个城市。她只是跟这些愚钝的人聊啊,聊啊,聊。我对她大吼,您能怪我吗?她活该,我说的每句话,每句肮脏的谩骂,她都活该……”

“布罗茨基先生,请别这样,请别这样。这可不是为这次重要的相聚做准备的办法……”

“她以为我很享受?我只为好玩?我根本不需要这样做。瞧,您看,我想戒酒的时候,我就能戒。难道她以为我是因为好玩才这样做的吗?”

“布罗茨基先生,我并不想冒犯您。但可以肯定的是,您现在是应该把这些想法都抛到脑后了。当然,这些分歧,这些误会,都应该忘记了。您必须得尝试,好好利用生命的余光。请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您万万不可这样去见柯林斯小姐,不然以后您肯定会后悔的。其实,布罗茨基先生,请允许我这样说,到目前为止,您一再向她强调未来,这是非常正确的。我以为,养动物这个主意非常好。我真的认为您应当继续贯彻那个想法,还有其他类似的主意。真的没必要再缅怀过去了。当然,未来大有希望。对我来说,我今晚一定会尽我所能,让您能被这座城市的人民所接受……”

“啊,是的,瑞德先生!”他的心情仿佛突然为之一变,“是的,是的,是的。今晚,是啊,今晚我要……我要一鸣惊人!”

“这种精气神才对嘛,布罗茨基先生。”

“今晚,我不会妥协,绝对不会。好吧,他们是纠缠过我,我放弃了,我们逃跑了,来到了这个地方。但在我心里,我从未完全放弃。我知道我从未有过合适的机会。而现在,终于在今晚……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我绝不会妥协。我会好好地指挥这支乐队,让他们大吃一惊。瑞德先生,非常感激您,您给了我极大的鼓舞。时至今早我还在害怕,害怕今晚,害怕即将发生的事。之前我还在想,自己最好还是小心点。要小心点,悠着点——霍夫曼,还有其他所有人,他们都是这样对我说的。开始的时候得慢慢来,他们说。一点一点去赢得他们的心。但在今天早晨,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您在萨特勒纪念碑旁拍的那张照片。我对自己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一路坚持,坚持到底!什么都阻挡不了!这支乐队,他们肯定会大吃一惊!还有这些人,这座城市,他们也会大吃一惊。是啊,要一路坚持到底啊!她会看到的。她会再见到我,再见到我一直以来的真实面貌!萨特勒纪念碑,就是那样!”

此时,地面平坦了起来,我们沿着公墓中央一条绿草茵茵的小路一直往前走。我突然发现身后有动静,扭头一看,只见有个送葬者从葬礼现场朝我们跑来,举止间有些迫切。等他走近,我才看清,他是个黑黑的、矮胖的男人,年约五旬。

“瑞德先生,真是太荣幸了。”我转身对着他,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是那位孀妇的兄弟。若您肯加入我们,她肯定会非常高兴的。”

我看着他所指的地方,发现我们已经距离送葬队伍很近了。没错,我甚至还能在微风中捕捉到绝望抽泣的哭声。

“这边请。”那人说道。

“可是,在这么私人的场合……”

“不,不,拜托了。我妹妹,每一个人,他们都会深感荣幸。请往这边走。”

虽然有些不情愿,我还是跟着那人走了。穿过一排排墓碑时,我们脚下的地面更加泥泞不堪。起先,在一排排弓着背的黑色身影中,我并未看到那位孀妇,等我们走近,我发现她站在前面,对着尚未掩埋的墓穴鞠躬。她看起来绝望至极,好像完全有可能跳到棺材上去。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紧紧搀扶着她的胳膊和肩膀。在她身后,大队的人群低头啜泣。看起来这些人的悲恸都发自内心,但即便如此,那位孀妇的痛苦哀号仍旧清晰可辨——那声声哭泣缓慢、疲惫,发自整个胸腔,让人闻之惊愕,仿佛是出于一个长期饱受折磨的人之口。听到这种哭声,我真想转身走开,但那矮胖男人已经示意我走到前面去。我没动弹,他就颇为大声地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