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5/7页)

他们站在一起,颇感尴尬,两人顿然意识到周围都是行人,许多人纷纷看向他们这边,有些显然已经按捺不住好奇。这时,柯林斯小姐回头指了指她公寓的方向,轻柔地说:“每年的这个时候,斯腾伯格花园可美了。我们何不去那儿聊聊呢?”

他们动身离开,越来越多的人看向他们那边,柯林斯小姐走在布罗茨基前头一两步,显然他们要等到达目的地之后再开始谈话,为此两人都感到庆幸。他们转过拐角,回到她所在的那条街道,没多久就再次经过了公寓大楼的前方。然后,只走了大概一个街区,柯林斯小姐在一扇背靠人行道、隐蔽完好的小铁门边停了下来。

她将手伸向门闩,在打开门闩前,她下意识地迟疑了一下。那时,我突然意识到,于她而言,他们刚刚一起走完的那段短短的路程,以及他们这会儿并肩站在斯腾伯格花园入口处的这一景象,其意义远远超越了布罗茨基当时的想象。其实,这些年来,在她的想象中,她已经无数次走完了这一段短短的路程,穿过熙熙攘攘的林荫大道,停在这扇小铁门前——那个仲夏的午后,他们邂逅在这林荫大道上的珠宝店门前,从此这一幕便在柯林斯小姐脑海中时时浮现。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没有忘记:那天他转身背对她,假装被商店橱窗里的东西吸引了去,脸上故意摆出一副冷漠的表情。

那是他开始酗酒和对她恶言相向之前的最后一个好年月,这副冷漠的神情仍是他们之间接触的主要特征。尽管在那日午后,她已屡次决心要把和解的想法付诸行动,可她也移开目光,顾自走开了。她沿着大道继续走了一会儿,走过了意大利咖啡馆,直至这时她才好奇地向后看了一眼。她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尾随着他。他又装作在看一家商店的橱窗,虽然如此,他离她只有短短的一小段路而已。

她故意放慢了脚步,以为他迟早会追上来。走到拐角的时候,仍没见到他追上来,她便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天,与今日一样,阳光明媚的宽阔人行道上挤满了人,她却满心欢喜,只因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看到他迈了小半步,停了下来,眼睛看着路旁的花摊。她的嘴角荡漾开了一丝微笑,转过拐角,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心情竟如此轻松。这会儿她也开始闲逛起来,也不时地窥视商店橱窗。她目光依次扫过蛋糕店、玩具店、时装店——那时候那儿还没有书店——而脑海中一直在思索,等他终于赶上她时,她要如何开口。“里奥,我们多么孩子气啊。”她想这么说。但那似乎太通情达理了,于是她又想了个更刻薄的:“我发现我们好像是顺路啊”或者类似的话。接着,他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处,她看到他捧着一束鲜艳的花。她飞快地转过身,又开始走了,步伐适中。然后,快到她公寓时,那天头一次,心中不觉对他感到一阵厌烦。原本她整个下午都安排得好好的。早不选,晚不选,为何偏偏这个时候来找她谈呢?走到门前时,她又飞快地偷偷地瞥了一眼街道,发现他依然在二十码开外处。

她进屋关了门,按捺住了向窗外望的冲动,急急走到屋子后部的卧房。她对着镜子审视了一番自己,想稳定情绪,然后走出卧室,吃惊地停在走廊上。远远尽头处的门半开着,她能直直地望出去,越过阳光满溢的门厅,透过凸窗,看见外面人行道上的他。他背对着屋子,在那儿徘徊着,好像约好了在那里与什么人见面。顷刻间,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生怕他会转过身来透过玻璃看到她。渐渐地,他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了,她发现自己凝视着街对面房子的前门,等待着聆听响起的门铃声。

过了一分钟,他还没有按门铃,她又对他感到一阵愤怒。她意识到,他是在等着她请他进来。她又一次淡定下来,仔细回想了整个情景,决定什么都不做,一直等到他按响门铃为止。

接下来几分钟,她继续等待着。她了无目的地回到了卧室,然后又慢慢地回到走廊。最后,她终于发现他已经走了,于是慢慢走出门廊。

她打开门,左顾右盼,却再也看不见他的踪迹,颇为惊讶。也许他躲在了几扇门之外的地方——或者至少台阶上该放有花。但这只是柯林斯小姐的一厢情愿罢了。尽管如此,那一刻,她未感到丝毫的悔意,却有些许宽慰,夹杂着阵阵激动涌上心头,和解进程终于开始了,而她根本未感到后悔。事实上,她坐在前厅,感受到一阵胜利的喜悦在心中蔓延,因为她坚持住了自己的立场。她告诉自己,这些小小的胜利非常重要,会帮助他们避免重蹈覆辙。

但仅仅几个月后,她就意识到那天她犯了个错误。起初那个想法非常模糊,她并没有细细思量。然后,几个月过去了,那夏日午后的事渐渐占据了她的整个思维。她认为自己最大的错误就是进了自家公寓,这样做就有点太为难他了。带着他一路走过街头巷尾,经过无数店铺后,她应该在那扇小铁门前等他,确定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之后再走进斯腾伯格花园。接着,毫无疑问,他会跟着她。即便他们默默地在灌木丛中闲逛一会儿,但迟早总会开口的吧。迟早,他会把花给她的。那之后,过了诡谲的二十年后,每当柯林斯小姐望向那铁门时,心中无不漾起一阵小小的悸动。于是,今天早晨,当她终于把布罗茨基领入了这花园,一种仪式感油然而生。

尽管在柯林斯小姐想象中斯腾伯格花园举足轻重,但它确实不是个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基本上只是个水泥地广场,还没有超市停车场大,好像它的存在主要就是为了园艺栽培,而非为周围四邻提供美感与舒适。没有草坪,没有树,只有几排花坛,一天中这时候,广场上日头赤赤,明显无荫蔽之处。而柯林斯小姐四下看看花朵,还有蕨草,欢快地拍起手来。布罗茨基小心地关上身后的铁门,看着花园,没有半点兴致,但好像又满意地发现,除了头顶的公寓窗户外,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我有时带他们来这儿,那些来看我的人,”柯林斯小姐说道,“这儿太迷人了。你可看到欧洲其他地方都没有的品种。”

她继续闲庭信步,赞慕地四下看着,布罗茨基恭敬地跟在她身后,与她保持几步的距离。几分钟前两人刚见面时表现出的尴尬这会儿已经消失殆尽,所以从门口瞥见他们的人,很容易就会误认为他们是一对在阳光下散步的老夫老妻,这种散步的习惯已经保持了好多年。

“不过,当然啰,”柯林斯小姐说道,在一灌木丛边停下,“你从不喜欢这样的花园,是不是,布罗茨基先生?你蔑视如此自然的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