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他给了桑德斯夫人一些钱,请她照顾那个孩子,然后搬回了自己在梅策街的兵舍。那之后的傍晚,他早早就上床,派对才刚刚开始,音乐和笑声充满他周围和楼下的房间。他会在噪音中入睡。但夜间,在快乐消逝,兵舍变得寂静黑暗后,他会完全清醒过来。他会看看床头柜上的表,上面总显示一点或两点。然后他会一动不动地躺着,害怕打开台灯,因为它那令人抑郁的微弱黄光。黎明之前,他会再次入睡,睡过人们准备离家去工作的喧嚣。每一晚都一样。当他醒来后,他会拿起表把那黄色的圆圈举到面前,希望它会告诉他离早上和阳光只剩一小时。然后,他总是得抽一根烟,靠在木床头板上令自己准备好面对必须保持清醒的漫长时间。他会听着汩汩的水管,隔壁房间那对男女的呼吸,他们迷迷糊糊的呻吟、死亡铃声似的咯咯声和他们梦游般热情的无声叫喊,然后是浴室里的滴水声。有时会有远处电台的低喃,然后有人说话,还有沿着走廊的脚步声。他窗下的街上,女人们离开兵营时的大笑。然后,黎明来临,莫斯卡再次入睡,在空荡荡房子里安静的中午醒来,冬日阳光给他房间的墙壁上涂上层淡柠檬色。

葬礼两周后的一个下午,莫斯卡听到寂静被走廊里的脚步声打破,然后是敲门,他起床,穿上长裤,走到门边,打开锁,拉开门。

他面前是张他只见过一次却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脸,有着金发、肉鼻子和明显的雀斑。哈尼微笑着问:“我能进来吗?”

莫斯卡让到一边,关上门。哈尼把他的公文包放到桌上,环视着房间,愉快地对莫斯卡说:“如果我吵醒了你,那就太抱歉了。”

“我正要起床。”莫斯卡说。

那小个子的金发男人缓缓地说:“我很抱歉,非常抱歉听说您妻子的事。”他不确定地笑了笑。

莫斯卡转身走回床边。“我们没结婚。”莫斯卡说。

“啊,这样。”哈尼紧张地伸手抚摸他光秃秃的前额,直到他感觉到脑后那令他安心的丝般金发,“我来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莫斯卡打断他:“我没香烟了。”

哈尼严肃地说:“我知道你没有香烟,也知道你不是陆军福利社主管,沃尔夫回美国后我就知道了。”

莫斯卡对他一笑:“那又怎样。”

“不,你误会了,”哈尼急急地说,“我是来告诉你约尔艮的事的,他给你的青霉素是从我这里买的。我是中介。”他顿了一会儿,“约尔艮知道它有问题,他只付了我通常价格的零头。你明白吗?”

莫斯卡坐到床上,用手按住伤疤,他的胃很痛,头痛欲裂。约尔艮,约尔艮,他想,为他们做了那么多的约尔艮,他的女儿得到赫拉的深爱。他感到种令他恶心的耻辱,约尔艮竟能这样耍他,害他陷入如此的悲痛之中。他把脸埋入双手之中。

哈尼又开始讲话,很温和:“我听说你拒绝继续按沃尔夫的计划行事。我不是个蠢蛋,那意味着你救了我的命。相信我,如果我知道约尔艮的东西是要卖给你的,我一定会阻止他。我知道时已经太迟了。约尔艮宁愿牺牲我,他也宁愿牺牲你的女人。”他看到莫斯卡仍坐在床上,脸埋入双手中,于是他说得更轻柔,“我有个好消息。约尔艮回了不莱梅,还在他的老地方。你的房东麦亚夫人告诉他一切都井然有序,他不用害怕。”

莫斯卡从床边站起来,轻声说:“你没有骗我?”

“不,我不撒谎。”哈尼说,他的脸变得死白,雀斑像油渍似的在他肌肤上显眼无比,“只要你回想一下,就会知道我不撒谎的。”

莫斯卡走到衣柜边开了锁,他感到自己的动作很快,虽然头仍然疼,但他几乎是高兴的。他从衣柜里拿出一本蓝色美国运通支票本,签了其中的五张,每张都是一百美元。他把它们给哈尼看:“让约尔艮今晚来这里,这些就归你了。”哈尼退开去。

“不,不,”他说,“我不能那么做,你怎么会认为我能那么做?”

莫斯卡拿着蓝色支票簿向他靠近一步,哈尼继续后退,低喃着:“不,不,我不能那么做。”莫斯卡看出他不会接受,便从桌上拿起公文包递给他,“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告诉我。”

他孑然一人站在房间中央,头抽痛着,就像一根粗大的血管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不断地充满又抽干血液。他觉得有些晕,就像自己的肺无法呼吸房里密闭的空气。他穿好衣服离开兵营。

在街上,他为太阳的热度而惊讶,提早到来的冬天似乎已经消逝。他转进科尔福尔斯顿大街,走向曾属于他家的房子,绕开几乎光秃的树投下的脆弱阴影。除了头痛,他觉得自己比很久以来的感觉都好。他想,今晚我将睡上一整夜。

他十分安静地开门,进了公寓,站在起居室门外,他听得到婴儿推车的嘎吱声。进房间时,他看到桑德斯夫人正前后推着婴儿车。她坐在沙发上,左手拿着一本书,右手正搁在手推车的奶油色木头上。她笔直又冷静地坐着,棱角分明的脸上有种庄严的听天由命的悲痛。他的手推车里那婴儿正在沉睡,浅蓝血管隐隐穿过他粉红的前额,更细的血管密布于一边颤抖的眼皮,让它变成片精美的薄膜叶片。

“他还好吧?”莫斯卡问。

桑德斯夫人点点头:“一切都很好。”她的手从书和推车上解放出来,双手十指纠缠着。

“你收到我送的包裹了吗?”前一周,他刚送了一大箱食物给她。

她又点了点头。她看上去老了很多,莫斯卡在她的坐姿和回答中认出某种令他觉得熟悉的东西。

当他发问时他没有看她:“你能无限期照顾这个孩子吗?我会给你丰厚的报酬,你要什么都行。”他的头因为疼痛仿佛肿胀起来,他很想知道她是否有阿司匹林。

桑德斯夫人又拿起她的书,拿着它却并没打开,严肃的脸上没有一丝他总记得的讽刺性的幽默。“莫斯卡先生,”她正式地说,“如果您同意,我会尽量收养你的孩子,把他当成我的儿子。那样就会解决您的问题了。”她非常冷酷地说,但突然,泪水夺眶而出。她任书掉到地上,用双手隐藏并阻止自己的眼泪。莫斯卡明白了让他觉得熟悉的是什么,她的表现就像自己的母亲,就像他带给她痛苦时的样子。

她不是他的母亲,无法真的触动他。他走到沙发边,把手搭在她胳膊上了一会儿。

“怎么了,我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冷静而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