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艾迪・卡辛在平民人事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英格正耐心地对电话那头的人解释着她必须知道消息内容的原因,然后她会被转给另一个人,再重新开始解释一遍。

她示意艾迪到电话边来。“你好。”艾迪对着话筒说。

一个男人的声音,充满权威地低沉地说出近乎完美的英语:“我很抱歉,我们不能在电话里说明情况。”

艾迪知道跟那声音争执将毫无帮助,他认得出那语调——严格遵守法律和规定的男人的自信,他的完整小世界就由这些法律规定所统治。他说:“让我问一件事。你的医院收治的女人,她的丈夫,或是她的情人,随便你怎么称呼,他现在人在法兰克福,事情严重到我需要让他立即回来去看她吗?”

低沉的声音回答:“我建议你这么做。”

艾迪・卡辛说:“他在那儿处理很重要的公务,不会乐意回来,除非那是绝对必须的。”

有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那低沉的声音带上了种令人惊讶的温和,说:“我想你应该告诉他必须回来。”

艾迪挂上电话,他看到英格正睁大双眼看着他,便说:“帮我拿个干净杯子。”她出去后,他拿起电话,让陆军总机帮他接通法兰克福。当英格拿着杯子回来时,他还在等。他让她拿着电话,自己用杜松子酒和罐装西柚汁调出一杯浓酒,再拿过电话。

他接通了法兰克福的总机,要他们转到司令部的副官部。跟三个军官讲过话后,他才知道莫斯卡前一天去过那里,现在很可能在法律部。当他打通法律部时,他们告诉他莫斯卡一小时前离开了,他们完全不知道他现在会在哪里。艾迪挂上电话,喝完他的酒,又调了一杯。他再次拿起电话,想了想,这次打通法兰克福总机后,他要他们接法本公司大楼的信息中心。一个军士接了电话,他向他简短地解释了为什么自己必须找到莫斯卡,问他能否通过广播喊话让莫斯卡接电话。军士叫他等一等,之后他回到电话边,说他们会广播那条消息,他应该等着。

艾迪等了很久,他喝完了第二杯酒。突然,莫斯卡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他说:“你好,是谁找我?”他声音里只有惊讶,没有焦虑。

有一刻,艾迪说不出话来,然后他说:“沃尔特,是艾迪。你那边情况如何?”

莫斯卡说:“我还不知道,他们把我从一间办公室踢到另一间。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艾迪清了清嗓子,他状似随意地说:“我猜你得放弃那边的事了,沃尔特。你的女房东给麦亚传了个消息,说赫拉被送到医院里了。麦亚把消息传到基地里来,我给医院打了电话。他们不愿在电话里透露任何信息,但听上去好像很严重。”

有一阵停顿,然后莫斯卡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过来,迟疑不决,就像他在找合适的词语:“你真的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向上帝发誓,”艾迪说,“但你最好回来。”

又顿了更长时间,然后莫斯卡说:“我会赶六点的夜班火车,在车站跟我碰头,艾迪,我凌晨四点到。”

“当然,”艾迪说,“我一挂电话就去医院,好吗?”

“好,谢谢了,艾迪。”那边传来咔嗒一声,艾迪・卡辛挂了电话。

他又迅速给自己倒了杯酒,对英格说:“我今天不回来了。”他把酒瓶和果汁都装进公文包里离开了空军基地。

当莫斯卡从法兰克福来的火车上下来时,不莱梅城漆黑一片。还没到凌晨四点。火车站外的广场上,一辆几乎隐没在黑暗中的橄榄绿陆军大巴正等待着。广场被几盏微弱的路灯点亮,把斑驳的光线洒到广场的角落和进出广场的街道上。

莫斯卡往候车室里张望,但没看到艾迪・卡辛。他左右看着街道却没见到等候的吉普。

他不确定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沿着街道一直走到施瓦策豪瑟赫尔街,转进长长的弧线状的科尔福尔斯顿大街。他小心翼翼地穿过这座幽灵城市的废墟,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提着的蓝色运动包。他之后一直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直接去医院。

莫斯卡走近自己家时,看到在城市的黑暗中,有一盏亮光还亮着,知道那是他公寓里的。他转进那条碎石小径,跑上楼梯时,他能听到婴儿的哭泣。

他打开起居室的门,看到桑德斯夫人坐在沙发上,盯着门,在地毯上来回推着婴儿推车。婴儿的哭泣耐心而无助,就像没有什么能缓解或止住它。莫斯卡看到桑德斯夫人的脸因疲惫而苍白紧绷,往常梳得整齐服帖的头发现在松松地耷在她脑袋周围。

他站在门口,等着她开口,却看到她完全被吓坏了,根本不可能开口。

他问:“她怎么样?”

“她在医院里。”桑德斯夫人回答。

“我知道,她怎么样?”

桑德斯夫人没有回答,她停住推婴儿推车的动作,双手掩住脸。宝宝的哭声变得更大,桑德斯夫人的身体开始前后摇晃。“噢,她那样尖叫着,”她说,“噢,她那样尖叫着。”莫斯卡等待着,“她滚下了楼梯,尖叫着。”桑德斯夫人说,哭泣着。

她的手从脸边垂下来,就像她无法再隐藏自己的悲伤了。她又开始前后推着推车,宝宝安静下来。桑德斯夫人看着耐心站在门口等待的莫斯卡。“她死了,她傍晚时死掉的。我正在等你。”她看到莫斯卡仍耐心地等在那里,就像她什么都没说,就像他仍在等她说话。

他只觉得麻木,就像一个紧闭脆弱的壳挡住了痛苦和光线。他听到桑德斯夫人又说了一遍:“她傍晚时死掉的。”他相信她,但无法把这当成真相来接受。他走出房子,穿过黑暗的街道。他走到医院,沿着大铁栅栏的弧线一直走到大门。

莫斯卡走进管理办公室,夜班办公桌后是个戴着医疗修会白大帽的修女。在一张靠墙的长凳上,他看到艾迪・卡辛。

艾迪起身尴尬地站着。他冲修女点了点头,她示意让莫斯卡跟她走。

莫斯卡跟着白大帽,沿着寂静的长走廊走下去,他听到在这片静默中,病人们在沉睡中精疲力竭的呼吸声。在走廊的尽头,他们绕过穿着黑衣、跪着把瓷砖地板擦得雪白的女清洁工。

他们拐到另一条走廊上,修女打开一间小房间的门,他跟着她走进去。她让到一边关上门。

莫斯卡往房间里迈了一步,在角落里,位于白枕头之上的是赫拉的脸。她的身体被一块白布一直盖到脖子上,他看不清楚,便又往里走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