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莫斯卡没精打采地缩在停在路边的吉普里,想躲开十月傍晚冷飕飕的风。冰凉的金属车门把他的整个身体都冻得冰冷。

沿着这条街,远一点是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街车左右摇晃着,军用车辆暂时停下来,让驾驶员看清楚一长条小路牌上指向城里不同指挥部的方向。废墟向四面八方延伸,就像不平整的牧场。十字路口过去,有稀疏的小房子矗立着,一家德国小电影院开了门,一条长长的等待队伍缓缓地往里挪动。

莫斯卡又饿又不耐烦。他看到三辆装满德国战俘的有顶棚的卡车经过他停下的十字路口。大概是战犯吧,他想。一辆载着两个武装卫兵的吉普恪尽职守地跟在后面。列奥出现在裁缝店门口,莫斯卡在车座上坐直。

他们看到街上有一个女人开始奔跑,然后尖叫。她离开人行道,别扭地奔跑着,疯狂地冲向十字路口。她的一只手臂狂摇着,尖声叫喊一个因她语调中的情感而显得含混的名字。在最后一辆战俘卡车上,一个人影冲她挥手。卡车加速,吉普像牧羊犬似的紧随其后。那女人看到没希望了,停下来,跪倒在地,然后干脆整个人躺倒在街上,堵住了交通。

列奥爬上吉普,发动机的轰鸣和震动给他们一种温暖的假象。等到那女人被抬到人行道边上,列奥发动了吉普。他们对所目睹的只字未提,这不是他们关心的,但在莫斯卡脑海深处,一个模糊、熟悉的影像被激起,开始自我塑形。

战争结束前,莫斯卡还在巴黎,他发现自己被困在一大群人之中,想脱身而出简直就是噩梦,他极不情愿地被带到正中间的聚焦点。在那儿,一辆敞篷卡车一寸寸穿过挤满街道、人行道和咖啡馆的人群,上面全是法国人——被释放的战俘、奴隶劳工,那些人们以为已经死了的人。人群的欢呼和呐喊淹没了卡车上男人的欢欣眼泪,他们跳跃着,倚到卡车边上让人群亲吻他们,接受递过来或扔过来的白色花朵。忽然,一个男人从卡车上一跃而下,从他压到的人群头顶上滑下来,摔到地上,一个女人推挤着,努力靠近这个男人,占有性地紧紧抱住他。卡车上有人扔了副拐杖下来,叫嚷着猥琐的祝贺,换成其他时候,一定会让女人脸红,但她却只跟其他人一起大笑着。

当时体会到的痛苦、震惊和内疚,莫斯卡现在也感觉到了。

列奥在市政厅餐厅前停下吉普,莫斯卡下了车。“我不想吃了,”他说,“晚点跟你在大楼里见。”

列奥正忙着把挂锁挂上吉普的锁链,此时惊讶地抬起头。“出什么事了?”他问。

“只是头疼,我散散步就好了。”

莫斯卡觉得冷,他点燃了一根雪茄,浓重的烟雾温暖着他的脸。他挑那些窄窄的安静小巷走,废墟堆满了小巷的人行道,因而不能通车,他在砖石块中找出一条路来,在渐浓的暮色中小心翼翼地避免摔倒。

当莫斯卡走进房间时,他觉得自己病得很厉害,他的脸热烘烘地发着烧。他没开灯,脱了衣服,把它们都扔到沙发上就上了床。盖着被子莫斯卡仍觉得冷,还能闻到留在桌上的雪茄的味道,他蜷起身子,缩成一团取暖,但冷战不断地冲击着他的全身。他嘴巴很干,脑中的敲击变成迟缓单调的节奏,钝得几乎都不痛了。

他听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赫拉走进房间,灯亮了,她走到床边坐下来。

“你不舒服吗?”她关心地问,看到他这个样子,她感到种奇怪的震惊。

“只是在打寒战,”莫斯卡说,“给我拿几颗阿司匹林,再把那根雪茄扔出去。”

她去浴室倒了一杯水,递给他时,用手抚了抚他的额头,低声轻喃:“看着你生病很奇怪。我是不是该去沙发上睡?”

“不,”莫斯卡说,“我冷得像鬼,过来陪我。”

她关上灯,在床边脱下衣服,在黑暗的房间中,他蒙眬看到她把衣服搭到椅背上,他的身体因为发烧和欲望而燃烧着,当她上了床他便紧贴着她。她的胸脯、大腿和嘴唇都凉凉的,脸颊也是冰凉,他用尽全力紧拥住她。

当背靠着枕头休息时,他能感到自己大腿间和背后的汗水。头疼消失了,但似乎连骨头都在疼,他伸手越过她的身体去拿床头柜上的水。

赫拉的手轻抚过他热得发烫的脸:“亲爱的,我希望那没让你变得更糟。”

“不,我感觉好多了。”莫斯卡说。

“你现在想要我睡到沙发上去吗?”

“不,待在这儿。”

他伸手够了一根烟,但只抽了几口就在墙上摁熄了它,任凭一片火花落到毯子上。

“试着睡一下。”她说。

“睡不着。今天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我就跟麦亚夫人吃了晚饭。约尔艮看到你进来,就跑上去告诉我。他说你看上去不太好,觉得我也许该赶紧下来。他人非常好。”

“我今天看到一件有趣的事。”莫斯卡说,告诉了她那个女人的事。

在漆黑的房间中,一阵沉默。赫拉在想:如果我在吉普里,我一定会带上她跟着卡车,让她能因为自己看到的而放下心来。男人更强硬,她想,他们的怜悯少得多。

但她什么也没说,缓缓地,就像在其他漆黑的夜里一样,她的指尖划过他的身体,触到了切开他整个躯干的那条伤疤。她的手指轻抚着突起的缝合线,就像一个孩子在人行道上来回地推着玩具,轻微的起伏几乎像催眠一般。

莫斯卡坐直,肩膀倚靠着床头板,双手垫在颈后当枕头,然后轻声说:“我运气好,这伤疤在没人看到的地方。”

“我看到了。”赫拉说。

“你知道我的意思,如果在脸上,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手指继续在伤疤上拂动。

“对我来说没差别。”她说。

莫斯卡体内的高烧让他很不舒服,赫拉的手指抚慰地摩挲着他。他知道她会接受他曾做过的。

“别睡着,”他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但以前从没觉得它很重要。”带着嘲弄,他用一种跟孩子讲故事才用的平静调子说,“我要给你讲一个小故事。”他从床头柜上抓了一根烟。

军火储藏处向外延伸了许多英里,炮弹堆在一起,就像黑色的柴薪。莫斯卡坐在子弹型的卡车驾驶室里,看着战俘们把军火装上他面前的车辆。俘虏们穿着绿斜纹军用工作服,头上戴着同一种布料的圆毡帽。如果不是他们背上和两支裤管上印着大大的白色P字,他们可以轻易地融入周围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