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4页)

德国人转过身再次面对他们。他的手抬到无领衫上,似乎在寻觅着某种尊严。他看向莫斯卡,然后是其他人,他朝他们走了一步,离开草地和石块,他的双腿抖动着,身体晃了晃,但他的声音很稳。他说:“莫斯卡先生,我有老婆和孩子啊。”

军士的脸上露出愤怒和痛恨:“快跑,你这杂种,跑!”他冲到德国人面前扇了他一巴掌。当德国人开始往下倒时,他拉起他,把他推向草地。“快跑,你这德国杂种。”这句话他喊了三四遍。

德国人摔倒,然后站起来,脸再次扭向他们,他又说了一遍,这次并没有哀求,只是像在解释:“我有老婆和孩子。”其中一个卫兵快步走上前,用卡宾枪的枪托朝他下身一捅,他的另一只手砸向德国人的脸。

那张皱巴巴的脸上的纹路布满了鲜血,然后,在他开始穿过乱石草场走向森林的黑墙前,他最后看了他们一眼,眼神中充满了希望的破灭,那比对死亡的害怕更复杂。那是种极度惊恐的眼神,就像他看到了什么他之前从不相信的恐怖又可耻的事。

他们看着他缓缓走过草场,等着他开始跑,但他走得非常慢。每走几步,他就会转身看他们,就像这是个游戏,带着种幼稚的不信任。他们能看到他无领衬衫的白色。

莫斯卡看到那德国人每次回头看他们时,再转回去就会向右边稍偏一点。那里稍高一点的石头堆指向森林。他的花招很明显。大家跪到土路上,把卡宾枪举到肩上。莫斯卡任由他的挂在身上,枪口朝着土路。

当德国人开始突然冲向沟壑时,军士开了枪。德国人的身体随着其他枪声响起开始下落,他摔倒在小丘另一边,但腿还在他们视线所及之处。

在卡宾枪尖利四散的枪响后的沉寂中,在盘旋于他们头顶的缕缕灰烟下,活着的人都以开枪的姿势站定着。火药的涩味飘散在傍晚的空气中。

“去吧,”莫斯卡说,“我等着拖车,你们去吧。”没人注意到他没开枪。他转身离开他们,沿着路走了几步。

他能听到吉普离开的轰鸣。靠着一棵树,他的视线穿过乱石草坪,越过悬着的双腿凝视着森林那黯黑的不可穿透的墙。夜晚临近,它似乎显得很近。他点燃一根烟,感觉不到任何情绪,只有点轻微的恶心和内在的松弛。他等待着,希望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拖车能到。

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莫斯卡伸手越过赫拉的身体,端过床头柜上的那杯水,一饮而尽,向后靠着。

他想完全诚实。“这件事没有令我感到困扰,”他说,“只是当我看到今天这种情景,那女人追逐着卡车,我会记起他说的,他说了两遍‘我有老婆和孩子’。那时,这句话毫无意义。我没法解释,但那就像是我们只要有机会就用光所有的钱,因为存钱毫无意义。”赫拉没有说话。

他继续着:“我后来想弄清楚,你知道吗。我很害怕回到战斗中,我以为自己害怕那个俘虏。他是个德国人,德国人做过很多更坏的事。但其实主要是,当他受伤、哀求、被杀时,我没有对他感到任何怜悯。那之后我既羞愧又惊讶,但我从未感到怜悯,我知道那很糟糕。”

莫斯卡伸手去碰赫拉的脸,沿着她脸颊摸到她双眼下眼窝的潮湿。有那么一刻,他感到同样的恶心,但他体内的高烧把它燃尽,他想告诉她那是什么感觉,那跟其他的一切多么不同,它像是一场梦,像魔法,像一切的恐惧。在奇怪的荒凉的村庄中,尸横遍野,战斗在他们碎石块的坟墓上继续,黑色的烟雾从头骨般的房屋中升起。哪里都是白色胶带,缠绕着烧焦的敌方坦克以示它还未进行排雷,就在房屋的门外,好像在一场孩童游戏中粉笔画出的印记提醒你不可跨越,然后像女巫的诅咒一样越来越多。白胶带绕着教堂,绕着广场上的死尸,绕着农民谷仓里一桶桶的葡萄酒。开阔的旷野上,骷髅头标志标记着死掉的动物,牛、犁地的马,都被地雷炸得四脚朝天,腹部被撕裂,朝着阳光。然后,在一个清晨,新的陌生城镇如此安宁,而他不知为何觉得害怕,即便战斗还有几英里远。然后,忽然,在远处,教堂的钟声敲响,他们能看到广场上挤满了人,他知道这是周日。在同一天,害怕消失了,就在骷髅头标志看不到的地方,在某个孩子忘了画下白色粉笔印的地方,在某个因为人为失误有魔力的白色胶带本该在却不在的地方,他经历了自己肉体骨骼所遭受的第一次重创,然后他知道了灭绝的意义和恐怖。

莫斯卡什么也没说。他感觉得到赫拉翻身俯卧,把脸埋进枕头里。他粗暴地推着她说:“睡到沙发上去。”他挪到墙边,墙贴着自己身体的冰凉汲取了高烧的热量,他紧紧贴着它。

在莫斯卡的梦中,卡车穿过了很多地方。无数女人从土中蹦出来,在街上踮着脚尖,带着饥渴搜寻着。憔悴的男人像稻草人一样,快乐地跳着。当他们面前的女人开始哭泣时,他们就低下头弯下腰让她们亲吻,白色胶带缠绕着他们。卡车、男人、女人、整个世界。愧疚而起的病态的恐怖无处不在。白色花朵凋零,死去。

莫斯卡醒过来。房间被阴影笼罩,这些夜晚最后的幽灵,他能隐约分辨出衣橱的轮廓。空气冰冷,但高烧和寒战离开了他的躯体,他感到一种舒适的疲惫感。他非常饿,想了一下待会儿到了早上,早餐尝起来将会多么美味。他伸出手,摸到了赫拉沉睡的身体。知道她一直都没有离开他,他把脸贴在她温暖的背上沉沉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