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他们经过新城,越过大桥,真正进入不莱梅后,莫斯卡看到了记忆中的第一个地标。那是一座教堂的尖顶塔楼,塔身看上去就像被疾病啃噬的面庞,一条细细的灰色石头条柱支撑着塔尖直指天际。接着,他们经过那栋庞大的警察局大楼,爆炸后留下的白色伤疤仍在它深绿色的墙上一览无余。沿着施瓦希豪瑟海尔路,他们驶向不莱梅的另一边,那儿曾是时尚的郊区住宅,房子几乎都完好无损,现在却变成了占领军的兵舍和家园。

莫斯卡琢磨着他身边的这个人,艾迪・卡辛不是个浪漫的家伙,就莫斯卡所知,他正好相反。他还记得他们仍是大兵时,艾迪在城里找到了一个非常年轻、发育得十足成熟的比利时姑娘,像德累斯顿洋娃娃一样漂亮。他把她安顿在兵舍里一间小小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开派对。那姑娘服务了兵舍里三十多个大兵,整整三天没有离开房间一步。男人在候见室(一间厨房)里打扑克,等着轮到自己。那姑娘漂亮,个性又好,男人们像宠爱自己怀孕的妻子似的争相宠着她。他们翻找出鸡蛋、培根和火腿,轮流为她准备好早餐端过去,从食堂里带回包装好的食物当作她的午餐和晚餐。她赤裸地坐在床上吃餐盘里的食物,一边大笑着跟他们开玩笑。无论何时,她的房间里都有人,她似乎对每个人都是真心喜爱。她唯一难搞的只有一点:艾迪・卡辛必须每天至少去见她一个小时。她总叫他老爸。

“她太漂亮了,我可不能一人独占。”艾迪这么说,但莫斯卡总记得他声音里那一丝刻薄的满足。

黄昏时分,他们从科尔弗尔斯顿大街转进梅策街,在枝叶繁茂的一排排树木投下的长长的影子里行驶。艾迪在一幢看上去崭新的四层砖房前停下来,房前有片小草坪。“就是这里,”他说,“美国人在不莱梅最好的单身兵舍。”

夏日的斜阳为砖房染上了一层绛红,街道隐没在阴影中,莫斯卡拎着两只手提箱和运动包,艾迪・卡辛在他前面走向门前的便道。在门口迎接他们的是德国管家。

“这位是麦亚夫人,”艾迪・卡辛说,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腰。麦亚夫人年近四十,发色近乎白金色。她常年在德国纳粹少女军当游泳教练,因而拥有傲人的体型。她脸上的表情友好但颓废,大而白的牙齿突显了这一点。

莫斯卡点头,她说:“非常高兴认识您,莫斯卡先生,艾迪跟我讲过您的很多事。”

他们顺着楼梯上了三楼,麦亚夫人打开其中一间房门,把钥匙给了莫斯卡。房间很大,一个角落里是一张窄床,另一个角落是一个巨大的白色上漆衣柜,最后一缕惨淡的阳光和漫长夏日的暮色透过两扇大窗子洒进来。除此之外,房间里空无别物。

莫斯卡把两只手提箱放到地上。艾迪坐到床上,对麦亚夫人说:“叫约尔艮来。”

麦亚夫人说:“我把床单和毯子拿来。”他们听着她上楼。

“这里看上去不怎么样。”莫斯卡说。

艾迪・卡辛微笑着:“我们这栋房子里有个魔术师,是个叫约尔艮的家伙,他能搞定一切。”一边等待,艾迪一边告诉莫斯卡这栋兵舍的情况。麦亚夫人是个好管家,保证这里总有热水供应,确保八个女仆清洁做得彻底,并(通过与麦亚夫人的特殊默契)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她自己住在阁楼上两间家具齐全的舒适房间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上面,”艾迪继续说,“但我想,她也常常跟约尔艮上床。我的房间在你下面一层,所以我们没法真正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感谢上帝。”

随着暮色越来越重,莫斯卡愈加不耐烦,听着艾迪像是这栋兵舍的主人似的不断叨念着它的一切。艾迪说,对住在梅策街兵舍的美国人而言,约尔艮不可或缺,他能修好这栋楼的水泵,让住最高一层的人都能泡澡;他专门为美国佬寄回家的瓷器做盒子,并技巧纯熟地打好包,让每一个大兵在美国的亲属都充满感激,从未抱怨过任何损毁。他们俩组成了一个出色的小组,约尔艮和麦亚夫人。只有艾迪知道,在白天,他们会小心翼翼地洗劫那些房间。这间房里一条短裤,那间房里一双袜子,这里几条毛巾或手绢。美国佬都很大意,不会认真检查他们的物品。从那些特别大大咧咧的住客房里,他们会拿走一包或半包香烟。这一切他们都会谨慎行事,而做房间清洁的女仆在严苛的纪律下绝不顺手牵羊。

“看在上帝的份上,”莫斯卡说,“你知道我想早点出门,让那些德国佬赶紧办事。”

艾迪走到门边大喊:“嘿,麦亚,快点!”然后对莫斯卡说,“她可能跟约尔艮迅速干了一场,她就爱那个。”他们听见她走下楼来。

她走进来,双臂捧着床单被套,身后跟着约尔艮。他手上拿把锤子,嘴里含着几颗钉子。他是个瘦瘦的、精力充沛的矮个中年德国人,穿着连身服和一件美国陆军卡其衬衫。他身上那种安静的能干和尊严气质本会激发人们对他的信任和信心,但双眼下密布的皱纹显出的精明狡猾出卖了他。

他跟艾迪・卡辛握了手后,同样伸手向莫斯卡打招呼,莫斯卡出于礼貌跟他握了握手。占领区变得非常友好了,他想。

“我是这里的万事通。”约尔艮说,他说这个词时带着种僵硬的语调,“你要想搞定什么事情,叫我就行了。”

“我需要一张更大的床,”莫斯卡说,“一些家具、一台收音机,其他东西我想到再告诉你。”

约尔艮把卡其衬衫的口袋扣子解开,拿出一支铅笔。“当然,”他轻快地说,“这些房子里的家具很不好,规矩就是这样,但我已经帮助过你的其他同事了。小的还是大的,收音机?”

“多少钱?”莫斯卡问。

“五到十条。”

“钱,”莫斯卡说,“我没有香烟。”

“美元还是临时通货?”

“邮政汇票。”

“我跟你说,”约尔艮慢吞吞地说,“我想你这里需要一台收音机、几盏台灯、四到五把椅子、一张沙发和一张大床。我先把所有这些东西给你弄来,价钱我们以后再说。如果你现在没有香烟,我可以等,我是个生意人,知道什么时候该相信你。再说,你是卡辛先生的朋友。”

“那行。”莫斯卡说,他把上衣全部脱掉,打开蓝色运动包翻找肥皂和毛巾。

“如果你想找人帮你洗衣服,请告诉我,我会命令女仆去做。”麦亚夫人朝他微笑。她喜欢他修长的躯干和装饰其上的那道她猜一直延伸到他下身的苍白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