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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客人应道。

“那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时刻,”将军用一种经验丰富、暗自得意的口吻说,“当然,那个清脆的咔嗒声只有我听到了:那个声音是那么轻,即使在黎明,即使在森林喑哑无声的寂静里,也没有被站在三百步之外的野兽听到。那一刻发生了什么,即便我永远不能在法庭上予以证实,但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你也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发生了什么?……长话短说,我感觉得到你的动作,在那几秒钟内,我准确地感觉到了一切,仿佛看到你在做什么。你站在我背后,是在斜后方,离我有一小段距离。我感觉到你举起了猎枪,抵在肩头,开始瞄准。我感觉到你闭上了一只眼,枪筒正缓慢地调整角度。在你眼前,我的头和麋鹿的头恰好位于同一条线上和同样的高度,在两个靶心之间,也许只有十厘米的偏差。我感觉到你的手在发抖。就跟猎人能在森林中精确判断情况一样,我还准确地知道,你不可能从这个位置瞄准麋鹿:你要明白,在那一刻,在那种情况下,更加深埋的狩猎本能超过了人性本能。对此我也有一些常识,比方说,打猎时要从什么样的角度瞄准一只站在三百步外、毫无戒备等待枪击的麋鹿。情况告诉了我一切,猎手跟几个靶子之间的几何学分布确切无疑地告诉了我,在我背后几步远的地方,在一个人的心里正发生着什么。你瞄准了有半分钟,这个我不用看表也能知道,而且能精确到秒。一个人在这种时刻能够洞悉一切。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好枪手,我只要稍稍偏一下头,子弹就能从我耳边呼啸而过,也许能够射中麋鹿。我知道,只需我做出一个动作,就足以让子弹留在枪膛里。但是我还知道,我无法躲避,在那一刻,我的命运已经不取决于我自己的决定:有什么事情已经酝酿成熟,根据其自身的程序与模式;有什么后果该要发生。我站在那儿,等待枪响,等着你扣动扳机,等着被从朋友枪口中射出的子弹击中。当时的情况再理想不过,我们没有证人,猎人不在附近,他正跟猎狗一起等在林外,这恰是发生某种‘意外悲剧’的常见情况,这类新闻每年都能在报纸上读到。后来,半分钟过去,枪还没响。就在这时,麋鹿觉察到了危险,腾空一跃,如爆炸一般,顷刻消失在密林深处。我俩始终凝固不动。然后,你慢慢放下枪,动作很慢。这个动作我不可能听到,更不可能看到。但我还是看到了,听到了,就像我跟你面对面站着。你放下枪,小心翼翼,似乎空气的摩擦也会泄露你的意图,因为那个时刻已经过去,麋鹿消失在山林里—你看,这很有趣,你始终可以杀掉我,想来现场并没有目击者,没有旁人,没有可以做出判决的法官,假如你开枪,你周围的整个世界都会同情你,因为我们是神话式的朋友,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33],二十二年同甘共苦的伙伴,我们是友谊的理想化身,如果你杀了我,所有人都会向你伸出同情之手,都会与你一起哀悼,因为在世人眼里,没有哪个生灵会比一个在古希腊命运之神的灾难性意志的驱使下意外杀死自己朋友的人更具悲剧性了……即使有谁,有哪个司法部门或鲁莽汉敢对你提出令人不可思议的指控,全世界有谁会相信你是蓄意要杀死我的?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心里曾有置我于死地的冲动。就在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共进晚餐,跟朋友们一起,跟我的妻子、亲属和猎友们一起,在这座庄园里,你是十几年来天天登门的常客;人们看到我们在一起,跟以前一样—在生活的各种境遇里,在服役期间—我们总是形影不离,真挚,友好。你不欠我的钱,亲戚或家里的人有谁能想得到你会杀我呢?谁都不会想到。你为什么要杀我呢?这是多么没有人性、绝无可能的猜测啊:你,朋友们的朋友,怎么可能杀害朋友们的朋友?怎么可能杀害我,杀害这个在生活中给了你所需要的一切精神和物质性帮助的人,这个你可以将他的家视为自己的家、可以将他的财产视为兄弟之间的共同财产、可以将他的家庭视为自己养父母家庭的人呢?绝不可能,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这样的指控,即便有人敢,指控者也反而会遭到人们的指控,即便有哪个鲁莽汉敢这么做,悼念者也会争先恐后地跟你握手,因为这恐怖、残忍的灾难发生在你身上,使你遭受到可怕的打击,因为在一场悲剧性的意外中,你亲手杀死了你最好的朋友……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枪已上膛,但你最终还是没有扣动扳机。为什么呢?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仅仅因为麋鹿察觉到了危险迅速逃离,想来人的天性如此,在一个异乎寻常的行动时刻,总是需要某种客观的借口。你计划得不错,很周密很完美,可或许还需要那只鹿;情况突然被破坏,你放下了猎枪。那只是一个短暂的时刻,谁能辨别?谁能区分?谁能裁定?这也并不重要。事实才是关键,即使不是定案的关键。事实是,你当时想杀我,后来,那一刻被世界上的一个突发事件扰乱了,你的手开始发抖,你没有开枪。麋鹿已经消失在树林里,我们一动未动。我没有回头。我俩就这样站了一会儿。也许,假如我在那一刻看你的脸,我会知道一切。但我没敢看你的脸。有一种羞怯感,要比人们在生活中可能体会到的一切都更尴尬,那是当受害者不得不看到刽子手面孔时感觉到的。这种时候,生灵在造物主面前自惭形秽。我没看你的脸,当这种将我俩紧紧绑缚、令人瘫痪的魔法过去之后,我沿着小径朝山头走去。你也机械地迈开脚步。途中,我并没有侧过脸说:‘你错过了机会。’你没有回答。这个沉默等于承认。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其他任何人都会要么羞愧要么兴奋地开口讲话,用诙谐或愤懑的语气进行解释;在这种时候,所有猎人都会论证自己的正确,藐视野兽或夸大距离,低估瞄射的可能性……但你沉默不语,像是用这种沉默回答说:‘对,我错过了杀你的机会。’我们一声不响地爬上山头。猎人和我们的猎狗早就等在那儿,山谷里响起砰砰的枪声,狩猎开始了。我们分头离去。午餐时—那是在林中准备的狩猎午餐,你的车夫报告说,你已经回城了。”

客人点烟,手没有发抖,动作沉稳地切开雪茄的烟头;将军向康拉德探过身子,将一支燃着的蜡烛递给他。

“谢谢。”客人说。

“不过,那天晚上你还是过来吃了晚餐。”将军说,“跟往常一样。你每天晚上都在那个时间到,七点半整,坐着你的轻便马车。我们很快开始用餐,跟头天晚上一样,跟那之前的许多晚上一样,跟克丽丝蒂娜一起。餐厅已经布置好了,就像今晚这样,桌上的摆设都一模一样,克丽丝蒂娜坐在我俩中间。餐桌中央点着蓝色蜡烛。她喜欢烛光,她喜欢能让人忆起过去、忆起贵族生活方式和逝去时光的所有物品。我打猎回来,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换好衣服,那天下午我没见到克丽丝蒂娜。男仆告诉我,午后她就坐车进城去了。布置餐桌时我见到她,克丽丝蒂娜已经等在那儿,坐在壁炉前,肩上披着薄薄的印度纱巾,因为天气潮湿,有雾。壁炉里燃着炉火。她在读书,没有听到我进屋的声响。也许地毯有消音作用,消除了我的脚步声,也许她读得太入神了—她在读一本英文书,一本关于热带的游记—直到最后一刻她才意识到我走进来,我已经站到她的跟前。她抬眼看着我—你还记得她的眼睛吗?她抬眼看人的样子,像迎着刺目的阳光—也许是烛光的缘故吧,我被她煞白的脸色吓了一跳。‘你不舒服吗?’我问。她没有回答。她睁大眼睛,一声不响地看了我许久,那一刻就跟上午我一动不动地站在林中等待什么发生—等待你开口说话或扣动扳机的另一时刻同样漫长,同样直白。她神态专注地盯着我的脸,仿佛想知道那一刻我在想什么?我到底有没有想什么?到底知不知道什么?似乎知道这些要比生活本身还重要……对她来说,那一刻很可能真比生活本身还重要。对她来说,知道被我们选为猎物的牺牲品怎么想我们,总要比战利品和战绩更重要。她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是在盘问。我想,我承受住了她的目光。无论在那一刻,还是后来,我都表现得非常镇静,脸色没向克丽丝蒂娜泄露任何事情。就在那天上午和下午,就在那次异乎寻常的狩猎中,当我险些成为猎物之后,我决定,不管生活将发生什么,我将对那个黎明的时刻永远守口如瓶,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俩,克丽丝蒂娜和乳娘,尽管她们是我的知己,我从来没跟她们讲过那个黎明我在森林里知道的事。我决定派医生暗中监视你,因为疯狂的魔鬼统治了你的心灵:我这样认为。我对那一刻发生的事情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解释。一个与我亲密的人发疯了:整个上午和下午,我都被这个顽固的念头折磨着,几近绝望,晚上当你跨进我的家门时,我就用这种眼光看着你。不管怎么说,我想用这种推测既普遍又个体地挽救我们的生物级别,因为假若你的心智健全,你就该有向我举枪的理由—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理由—那么我们,住在我们家里的人,克丽丝蒂娜和我,都会丧失人的级别。当打完猎后,当我站在克丽丝蒂娜跟前,我也这样解释克丽丝蒂娜受惊、愕然的目光。她好像对黎明以来将你我绑缚在一起的秘密有所感觉。我想,女人能感觉到这类秘密。后来,你到了,穿着晚礼服,我们坐下吃晚饭。我们跟其他的夜晚一样闲谈。我们也聊到打猎,聊到管家报告,我们有位客人犯了错误,故意打死了一只公鹿,而他并没有这个权利……但是整个晚上,你对那一刻都只字未提,没提自己的打猎历险,没提你错过了一只健硕的麋鹿。按理说,这类事情在饭桌上该讲,即便你不是骨子里的猎人。你没有提你放跑了野兽,没有提你中途放弃打猎,不辞而别地回到城里,直到晚上才又现身。毫无疑问,这一切十分反常,违背了日常的社会规范。你本该提一句上午的事情……但你只字未提,仿佛我们早上并没有一起打过猎一样。你谈的都是别的话题。当你进屋时,当你跨进客厅时,你问克丽丝蒂娜晚上在读什么书。克丽丝蒂娜回答,她在读一本关于热带的书。你们就那本读物聊了好久;你向克丽丝蒂娜询问书名,追问她对那本书的印象,你想了解热带生活,你对那个话题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似乎你对它一无所知—我只是后来才从城里的一位书商嘴里得知,这本书和其他与那个话题有关的书,都是你在几天前借给克丽丝蒂娜的。可在那天晚上,我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你俩的聊天将我摒除在外,因为我对热带一无所知。后来,当我明白你俩在那天晚上骗了我,再回想当时的场景,忆起你们的对话,我从心里佩服你俩滴水不漏的表演。我很粗心,对你俩的谈话没起丝毫疑心:你们在谈热带,谈一本书,一本普通读物。你想知道克丽丝蒂娜的看法,尤其想知道,一个生长在其他气候带的人能够忍受热带地区的生活条件吗?克丽丝蒂娜是怎么想的?(我对这个不感兴趣。)她—克丽丝蒂娜—是否认为一个人能够在沼泽和原始森林中央忍受那里的雨水、蒸腾的水汽、令人窒息的热雾和孤独?……你看,话又说了回来。四十一年前,当你最后一次坐在这里,在这间屋里,在这把扶手椅里,你谈的是热带、沼泽、热雾和雨水。刚才,当你回到这个家,你的第一句话谈的也是沼泽、热带、雨水和热雾。是啊,话语在轮回。一切都在轮回,事情和话语周而复始,有的时候在世界上转了一大圈,然后相遇,交往,结束什么。”他用平淡、迟钝的语调说,“总之,你跟克丽丝蒂娜最后一次谈的是这个话题。将近午夜,你叫来自己的马车,动身回城。这就是打猎那天发生的事。”将军说,听起来像是在做报告,感觉有板有眼,条理清晰,从他的嗓音内发出老年人沾沾自喜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