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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天还很黑,”将军继续讲述,客人没有应声,不但没有提出异议,甚至连一个表示抱怨的手势或眼神也没有,“那一刻正在把黑夜与白昼、地府与凡间区分开来。在这样的时刻,或许别的什么也同样可能被分成两半。那是世界与人类的深度和高度、光明和黑暗尚且关联的最后一秒,熟睡者从沉滞恼人的梦魇中惊醒,患者发出大声的呻吟,因为他们感到炼狱般的黑夜马上就要结束,多少可以预知的苦难随之将至;白天的秩序与光明,暴露并且瓦解掉暗夜中的一切,包括在黑暗混沌中痉挛的好奇、隐秘的欲望和迸发的愤怒。猎人和野兽都喜欢这一时刻。天已经不黑,但也不亮。在那一时刻,森林的气味是那样冷峻、粗粝,仿佛所有的有机生命体都在世界的大卧室里开始苏醒,发出隐秘而邪恶的叹息,不仅是植物和动物,人也一样。就在这时,起风了,风吹得舒缓,如同苏醒时的轻叹,忽然意识到自己降生的世界。地上散发着湿草、野蕨、树苔和由腐烂的果实、落叶、松针织成的柔滑地毯混合了林间雨露的气味,犹如从情人身体上散发出的激情汗味。这是一个神秘的时刻,是古人和异教徒在丛林深处张开手臂,面向东方,怀着诱人的期待虔诚祭祀,以求理性与心智之光能够在物质性的心脏与世界中获得永恒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野兽动身寻找源泉。在这样的时刻,黑夜尚未完全结束,森林里还在发生着什么,好猎人已做好准备,夜间动物仍在觅食,尚未归巢,野猫在偷窥,狗熊在吃最后一口腐肉,发情的麋鹿还在回味月夜下的销魂时刻,伫立在做爱现场的空地中央,骄傲、兴奋地昂起因角斗受伤的头颅四下环顾,仿佛陷入永久的记忆,睁着严肃、忧伤、因亢奋变红的动物的眼睛憧憬激情。在这一时刻,黑夜在密林中仍充满生机:黑夜这个词意味着猎物、爱情、游荡、漫无目标生活的快乐和为了生存所进行的自觉搏斗。在这一时刻,不仅在密林深处,而且在人类内心的黑暗中也发生着什么。因为在人的心底也存在冲动四伏的黑夜,那种冲动就跟雄鹿或牡狼心里酝酿捕猎冲动一样的狂野。梦想、欲望、虚荣、私心、情欲、好斗、嫉妒、复仇的冲动就像豹子、秃鹫和东方暗夜中的大漠孤狼,隐伏在人们心底的黑夜中。在人的心底,也有既非黑夜也非白昼那样的时刻,当凶猛的野兽爬出湿冷的洞穴,在我们心里爬行,将某种冲动变成我们的某种手势,而这种冲动在我们的心里已酝酿了多年,隐伏了许久……无论我们如何绝望地向自己否认这种冲动的真正意味都无济于事:冲动的真实内容强于我们的意愿,不能化解,浓稠一团。在各种人与人关系的基础上,都有着某种可触摸的物质,无论怎么辩解怎么耍心机,真相永远不会改变。真相就是,你恨了我整整二十二年,其激烈的程度毫不逊色于那种最为强烈的情感关系—是的,我是指爱情。你恨我,一旦某种情感、某种激情充满了一个人的心灵,除了激情之外,复仇总会从这样的篝火深处冒出青烟,燃起烬火……因为激情不能用理性的词汇表述。激情根本不在乎从他人那里得到什么,只想表达自己,只想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他人,哪怕得不到任何类似温情、礼貌、友谊或耐心的回报。最强烈的激情总是最绝望的,否则就不是激情了,而是讨价还价、随机应变或不温不火的价值交换。你恨我,那种情感关系是如此强烈,简直就跟你爱我一样。你为什么要恨我?……对于这种情感,我有充足的时间努力去理解。你从来不接受我送给你的钱和礼物,从来不肯让友谊变成真正的手足之情,假若我当年不那么年轻,我本该意识到这个信号的可疑性和危险性。一个人不想部分地接受,很可能是想全部拥有。你从小的时候,从我们相识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恨我,当我们在那个特别的地方接受训练,被打造成我们熟悉的世界选拔出的典范。你恨我,因为在我身上有些什么,是你身上没有的。到底是什么?是哪种能力或品质?……那时候,你总是最有修养的人,总是那么出色,勤奋刻苦,品行端正,你是那么有才华,因为你有乐器,确切地说,你有自己的秘密,你的音乐。你是肖邦的亲戚,你比谁都神秘、孤傲。但是在你的内心深处,有种纠结的冲动让你感到紧张、焦虑,那是一种欲望,一种想成为与自己不同的其他人的欲望。这是命运对人最大的打击。欲望,成为他人,成为我们这样人的欲望:没有什么欲望会比这个更灼痛人心。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成为其他人而活着,我们不得不接受自己对自己和世界而言的现实存在。我们不得不接受,你是那类人,我们是这类人;我们不得不懂得并且接受,我们不会因为智慧而从生活那里获得赞赏和嘉奖;不得不懂得并且接受,自己虚荣、自私、秃顶或有啤酒肚—是的,我们不得不懂得,我们不会因为任何东西获得嘉奖或赞赏。不得不接受,这就是秘密。我们不得不接受自己的性格和天性,即使经验和才智也不能改变我们身上的缺陷、私心和贪婪。我们不得不接受,我们的欲望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彻底的回声。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我们所爱的人并不爱我们,或者并不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爱我们。我们不得不接受背叛和不忠,这是人类最难完成的重任之一;不得不接受另一个人在性格或思想上的出类拔萃。我在这里,在山林之中,花了七十三个春秋才学会了这个。但是,你不能接受这一切。”将军用平静、客观的语调说。之后他沉默了片刻,将失神的目光投向黑暗。

“当然,这一切你在小的时候并不懂,”他接着又说,好像在找什么借口,“那段时光非常美好,充满诱惑。老年的回忆把它放大,并详细勾勒出每个细节。我们曾经是孩子,是好朋友:那是天赐的厚礼,让我们感谢命运,我们能够亲身经历它。但是后来,你有了自己的性格,无法忍受你自己缺少而我却拥有的一些东西,而那些东西是我的出身、家教赋予的,如同上帝的恩典……那是什么样的能力?到底算不算能力呢?简而言之,世界冷漠,有时会充满敌意地看着你,而对于我,人们总是笑脸相迎,充满信任。你蔑视世界投向我的这种信任和友谊,在蔑视的同时,你又嫉妒得要命。你可能认为—当然你并不是明确地认为,只是朦胧地感到—但凡受人喜爱的世界宠儿,身上都会有某种堕落。有的人是人见人爱,所有人都对他报以宽容、怜爱的微笑,这种人肯定有某种招摇的手段,某种堕落的天性。你看,我已经不惧怕词语了。”他微笑着说,仿佛是在鼓励对方不要害怕,他也不怕。“人在孤独中能够洞悉一切,什么都不再害怕。有人的额头上印着上帝庇护的神符,他们认为自己是卓绝的生灵,正因如此,他们带着某种骄纵自负的安全感走向这个世界。但是,如果你认为我是一个这样的人,那你就错了。只有嫉妒的偏见,才会使你这样看待我。我不为自己辩解,因为我想知道真相,一个寻找真相的人,只会先对自己反省。你所感觉到的那种上帝对我和我周围一切的宽恕和恩赐,其实不是别的,而是忠诚。你认为的那种上帝对我和我周围一切的宽恕与恩赐,其实就是忠诚。我一直都很忠诚,直到那一天……是的,直到那一天,当我站在你从那里逃走的房间里。也许这种忠诚迫使人萌发情感,产生冲动,报以微笑和信任。的确,在我身上是有过某种特殊的秉性—现在我是用过去时态讲话,我所讲的一切都已那么遥远,就像谈论一个死者或陌生人—在我身上有过一种能够征服所有人的随意和爽直。在我的生活里有过一个那样的时期,那是在青年时代,整个世界都温顺地接受我的存在和我的需求。那是一段仁爱的时光。在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向你会聚,仿佛你是一位值得用葡萄酒、女人和鲜花庆贺的征服者。在那十几年里,从维也纳军校毕业后,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从来没丧失过安全感,那种感觉,就像神在我的手指上套上了一枚神秘、无形的幸运宝戒,我不会遇到真正的麻烦,只有爱和信任环绕着我。任何人从生活中得到的,都不可能比我得到的更多。”他严肃地说,“这是最博大的宽恕。在这种时候,那些面对命运的宽恕而不懂得谦虚的人会变得自负、轻佻和傲慢,而那些始终沉湎于被宽恕的状态而不懂得将上帝的礼物用于日常生活的人则会失败。世界只会宽恕那些内心谦逊、卑躬的人,宽恕短暂的一小段时光……总之,你恨我,”将军肯定地说,“当我们的青年时代接近尾声,当年少的诱惑已成为过去,我们的关系也开始慢慢变得冷淡。没有哪种感情关系要比男人间的友谊变冷、变凉更令人忧伤绝望。因为男女间的关系就像在市场上讨价还价,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条件。但男人间友谊更深刻的意义恰恰是无私,我们既不想让对方做出牺牲,也不要求他付出温柔,我们一无所求,只想维持一个无言的盟约。也许我还是犯了一个错误,因为我并不完全了解你。我并不在乎你是否彻底向我敞开了襟怀,我尊重你的理智和从你灵魂深处释放出的那种奇怪而苦涩的优越感,我以为你会像这个世界一样原谅我,因为我身上有一种能力,能够在人们只能忍受你存在的地方轻而易举、快乐无忧地与人亲近,讨人喜欢—因为我能跟这个世界以你相称,并被它笑纳。我以为你会为此高兴。那时候,我们的友谊就像传说中古代男性间的友谊。当我在世界的阳光大道上健步疾行,你却故意留在了阴影里。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这样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