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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这个词用得是有些重,”将军边说边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但是若从远处观察所发生的事情,你应该承认,很难找到比这个更温和、更婉转的词了。你说你并不亏欠任何人,这话既对也不对。当然,你在城里既不欠裁缝的钱,也没欠放高利贷者的账。既不欠我钱,也不欠我承诺。可是就在那一刻,在7月份的那一天—你看,我连日子都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星期三—当你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你要知道,你是有所亏欠的。当晚我去了你的住处,因为我听说你走了。我是在傍晚得知的消息,后来发生的事情出人意料。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详细地告诉你。我赶到你的住处,只有你的勤务兵接待我。我请他让我在你住过的房里单独待一会儿,那是在最后几年,你在离我们不远的城市里服役时住过的地方。”将军沉默了一会儿,仰身靠在扶手椅里,用一只手掌遮住眼睛,仿佛在回想过去。过了一会儿,他用平静、陈述的语调继续说:“勤务兵自然乖觉地顺从,想来他也别无选择。我独自站在你住过的房间里,仔细环顾了屋里的一切……请你原谅我鄙俗的好奇心。但是不管怎样,我都难以接受那个现实,无法相信一个曾跟我共同度过生命中漫长时光的人竟会逃跑,我说的时光,准确的讲是二十二年,包括了我们的少年、青年和成年时代最美好的日子。我极力寻找借口,猜想你可能身患重病,甚至希望你发了疯;也许有人在迫害你,也许你打牌赌输了,也许你做了什么有辱军团、军旗以及你的誓言与尊严的蠢事。我真的这样期望。我说得没错,你不要觉得奇怪,在我眼里,所有这些罪过都小于你当时的不辞而别。即使你改变了世界观,我也能为一切找到借口和解释。只是有一点我无法解释:那就是,你对我的伤害。对于这个,我既无法理解,也找不到遁词。你走了,就像一个逃债者或窥探者,就在你走前的几个小时,还曾跟我们在一起,跟克丽丝蒂娜和我在一起,在山上的庄园里,要知道我们在那里曾一起度过了许多白天,甚至夜晚,年复一年,那种亲密感和手足情只有双胞胎才能体会到,双胞胎是与众不同的生灵,大自然的奇思怪想将他们生死相系。你知道吗,双胞胎即使在成年之后相隔遥远,也能够彼此感知。基于某种特别的生理规律,他们同时患病,忍受同一种疾病的折磨,即使一个住在伦敦,另一个住在遥远陌生的国度。他们既不通信,也不打电话,在迥异的环境和条件中居住、生活、用餐,彼此相隔数千公里:他们还是会在三十或四十岁时患上同样发作、同样治疗的同种疾病,比如急性胆病或盲肠炎。两个身体有着脏器的共鸣,就像在母亲的子宫里……他们喜欢或憎恨同一个人。在自然界里,的确是这样。这种情况不很常见……但是或许也不像人们认为的那么少见。有时候我想,或许友谊也是一种跟双胞胎生死不移的共生相似的纽带。在志趣、喜好、品位、修养和秉性方面惊人的相似性,将两个人的命运联系到一起。即使其中的一个背叛另一个也是枉然,因为他们的命运仍是共同的。即使其中的一个逃离另一个也是枉然,因为他们可以感知彼此的内心。即使其中的一个选择了新的朋友或情人也是枉然,只要没有某种不成文的秘密应许,另一个仍无法从这种共生中解脱。这种人的命运是平行的,不管其中的一个离开另一个多远都无济于事,无论多远,哪怕是去热带。这就是你逃走的那天,我站在你的房间里所想的事。我清楚地看到当时的情景,看到房间的照明,我现在都能闻到英国烟草呛人的味道,看到家具、沙发床、巨大的东方地毯和挂在墙上的骑马画像。就连那把适合摆在吸烟室里的紫红色扶手皮椅我都还记得。沙发床很大,看得出来,是你特别定制的,我们这一带不买这样的家具。与其说是沙发床,不如说是宽大的法兰西婚床,上面能躺两个人。”

他盯着缭绕的烟缕。

“窗户面向花园。我没记错吧?……那是我第一次去你那儿,也是最后一次。你从来不想我去看你。你只是随口提过,你在城外租了幢房子,在偏僻的乡下,带院子的房子。你是在逃跑前的第三年租下的那幢房子—对不起,我看你没有心思听我讲这番话。”

“你接着讲吧,”客人应道,“话语决定不了任何东西。既然你已经开始了,那就把话讲完吧。”

“你真这样认为?”将军不解地问,“你真认为话语决定不了任何东西?我可不敢如此断言。我有时认为,许多东西,也许所有的东西都取决于人们在某时某刻说过的、没有说过的或写下来的话语……是的,我这样认为。”这时他的语气变得果断,“你从来没有邀我去你的住所,我也不会贸然闯去。说老实话,我以为你不请我,是因为在我面前,在富人面前,你会为自己的住所感到羞窘,那里的家具是你购置的……也许你觉得家具寒酸……那时你很孤傲。”将军肯定地说,“在我们的年轻时代,唯一将我们隔开的是金钱。那时你很孤傲,不能宽恕我的富有。后来,即使过去了大半辈子,我还是这样认为,也许富有本身就不可宽恕。你常来做客的这个庄园,实在大得有点过分……我在这里出生,有时连自己都这样觉得,确实让人无法宽恕。对于我俩在金钱方面所感到的差别,你总是格外敏感。穷人,特别是绅士的穷人,他们更不会宽恕。”他用一种颇为得意的语调说,“所以我想,你之所以不愿意让我去你的住处,可能是为简陋的家具感到羞窘。现在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揣测是多么愚蠢,但那时你的孤傲真的很令人费解。终于有一天,我站在你租下并且精心布置过的、从未邀我去过的房子里,站在你的卧室里。我大为惊诧,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心里很清楚,那幢房子,简直是件杰作。房子不大,楼下是个大房间,楼上有两个小房间,但是花园、房间、家具和所有的一切,只有艺术家才会把自己的住所布置成那样。那一刻我明白了,你原本是一位艺术家。我也理解了你在我们中间,在另一类人中间,为什么会成为局外人,理解了那些出于爱和抱负从戎的家伙们对你犯下的罪过。你从来就不是一名军人。我理解了你生活在我们中间所感到的深深孤独。那个家是你的隐居所,就像中世纪孤独者们的城堡或修道院,就像一名海盗将所有的赃物都藏在了那里,美丽而华贵:窗帘和地毯,年代久远的铜制、银制和水晶器皿,古董家具,罕见的纺织品……我知道你母亲在那些年去世,你从家族中的波兰亲戚那里也继承到遗产。你有一次说过,你家在靠近俄罗斯边境的某个地方有一座宅院和领地,那个宅院有一天将归你所有。看来,这就是那套宅院和领地,你把它们兑换成了家具、画作和三个房间。一架大钢琴立在楼下大房间的正中,上面盖着古旧的锦缎,摆着水晶花瓶,花瓶中插着三枝兰花。在这一带,只有我家的暖房里才养兰花。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仔细查看。我理解了,你虽然生活在我们中间,但仍不属于我们中的一员。我理解了,你竭心尽力、满怀忧郁地秘密建造出这一杰作,这幢住房,这个远离尘嚣、与众不同的家园,在那里你只为自己和艺术活着。因为你是一位艺术家,或许你本来能创作些什么。”他一口气地说下去,仿佛不能容忍别人有任何异议,“在你丢下的家里,在稀有的老家具中间,我理解了这所有的一切。就在这时,克丽丝蒂娜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