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第3/5页)

第二天下午,我父亲把车开上我家的车道时,我在房前的草坪那里等着。我从盒子里取出他的六个旧的钓鲈鱼用的鱼饵,用食指试了试三叉钩锐不锐利。

“准备好了吗?”他跳下车时大声问我,“我得赶快去下厕所,你把东西放上车。你想的话,去那里时,可以让你开车。”

“那敢情好!”我说。一上来就很棒啊。我把东西全都放在后座上,然后朝家里走去。这时我父亲从家里出来,戴着帆布钓鱼帽,两只手现在捧着吃一块巧克力蛋糕。

“上车,上车。”他边吃边说,“你准备好了吗?”

我上了驾驶座,他走到车的另一侧。我妈妈看着我。她皮肤白皙,表情严肃,金色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用镶莱茵石的发卡固定住。我父亲朝她挥挥手。

我松开手刹,慢慢倒上公路。她看着我们,直到我换了挡,她才挥了挥手,脸上仍是没有笑容。我挥挥手,我爸爸也挥了挥。他吃完蛋糕,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出发!”他说。

那天下午天气晴朗。我们把那辆1940年生产的福特旅行车的车窗全都摇了下来,微风带着寒意吹过车内。路边的电话线发出一种嗡嗡声,我们开过莫克西桥往西拐上斯莱特路之后,一只很大的公野鸡和两只母的在我们前面飞过公路,一头扎进了苜蓿地。

“你看!”我父亲说,“我们今年秋天得来这儿。哈兰德·温特斯在这附近买了块地,我不知道准确位置,可是他说等到狩猎季节开始后,他会让我们来打猎。”

我们两边都是波浪般起伏的苜蓿地,时不时会有一座房子,要么有一座房子带谷仓以及圈在栅栏里的牲畜。西边更远处是块很辽阔的黄褐色玉米地,这块田地后面是生长在河边的几棵白桦树。几朵白云飘在天空中。

“很棒,对吧,爸爸?我是说,我不知道,可是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好玩,不是吗?”

我父亲腿架着坐在座位上,脚尖顶着车内的地板。他把胳膊伸出车窗让风吹着。“那当然,的确是。一切。”然后过了一会儿他说,“当然,绝对好玩!活着真好!”

过了几分钟,我们开到哑巴家的门前,他从家里出来,头上戴着他那顶帽子。他老婆从窗户那里往外看。

“你把煎锅拿出来了吗,哑巴?”哑巴走下前廊那里的台阶时,我父亲大声跟他说,“煎鱼柳,炸土豆。”

我们站在车旁,哑巴走过来。“今天真是个钓鱼的好天气!”我父亲又说,“你的钓鱼竿呢,哑巴?你不去钓鱼吗?”

哑巴猛摇头,不。他把身体重心从一条罗圈腿换到另一条,看看地面,又看看我们。他的舌头搁在下嘴唇上,开始把右脚往土里拧。我挎上鱼篓,把我父亲的鱼竿递给他又拿起我自己的鱼竿时,马上感到哑巴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我们可以走了吗?”我父亲说,“哑巴?”

哑巴取下帽子,然后用同一只手的手腕在自己的光头上擦了擦。他突然转过身,我们跟着他去到离他家房子有一百英尺远的栅栏那边。我父亲朝我挤了挤眼睛。

我们慢慢走过柔软的草场,空气中有种新鲜而干净的味道。每走二十英尺左右,就会有鹬鸟从旧水沟旁边的一丛丛草里飞起来。有一次一只母野鸭跳过一个小得几乎看不到的水洼,呱呱大叫着飞走了。

“它的窝很可能在那里。”我父亲说。又走了几英尺后,他开始吹起口哨来,但是一会儿就停了。

草场尽头有个缓坡,地上变得干燥而多石,散布着几处荨麻丛和几棵低矮的橡树。在我们前面,在一片高高的柳树后面,第一堆石头耸立在那里,有五十到七十五英尺那么高。我们从它右边走,沿着两条旧的车辙,穿过一块长着齐腰深的乳草的草地,我们蹚过去时,草秆顶上干了的荚果噼啪作响。哑巴走在前面,我走在他后面离他两三步的地方,我父亲在我后面。突然,在哑巴的肩膀上方,我看到了一带水光,我心花怒放。“在那儿!”我脱口而出。“在那儿!”我爸爸跟着我说,一边伸长脖子看。哑巴开始走得更慢,一再紧张地举起手,把戴着的帽子转来转去。

他停了下来,我父亲走到他身边说:“你在想什么,哑巴?在哪儿钓都好吗?我们应该去哪个地方?”

哑巴舔舔下嘴唇,把我们打量来打量去,像是吓坏了。

“你怎么回事,哑巴?”我父亲不客气地说,“这是你的池塘,不是吗?你的样子好像是我们擅自闯进来还是怎么样。”

哑巴低下头看,从他工装裤的前面捻掉一只蚂蚁。

“咳,要命。”我父亲说着呼出一口气,他掏出怀表,“你没意见的话,哑巴,我们可以钓四十五分钟到一个钟头。到天黑之前。啊?怎么样?”

哑巴看着他,然后把手放进前面的口袋,转身面对池塘。他又走起来。我父亲看着耸耸肩。我们一溜跟在后面。哑巴那个样子,让我们的兴奋感减少了几分。我父亲没清喉咙就啐了两三次。

这时我们能看到整个池塘,水面因为鱼游上来而有点点涟漪。差不多每过一分钟左右,都会有一条鲈鱼跃出水面,动静很大地又掉下来,溅起很多水,让水面荡起一圈圈越来越大的波纹。我们走得更近时,能听到它们啪啦啪啦砸在水面的声音。“天哪。”我父亲压着嗓门说。

我们到了池塘边一个开阔的地方,那是一个五十英尺长的砾石滩,左边有到肩膀那样高的灯心草,但是我们面前的水清澈而开阔。我们三个人肩并肩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池塘中央那里有鱼跃出水面。

“蹲下!”我父亲说着别扭地蹲了下来。我也蹲了下来,瞄着前面的水里,他正在那里盯着看。

“我的天哪。”他悄声说。

一群鲈鱼慢慢游过,有二三十条,重量全都不低于两磅。

鱼慢慢转向。哑巴仍然站在那里看着它们。但几分钟后,同一群鱼又游回来,在深颜色的水中密集地游,几乎能互相碰到。我能看到它们慢慢摇动鱼鳍游过时,眼睑明显的大眼睛看着我们,闪闪发光的体侧在水中轻轻摇动。它们第三次兜了回来,然后游远了,后面跟着两三条游散了的。我们坐下或者站起来都没关系:那些鱼就是不害怕我们。后来我父亲说他觉得肯定是哑巴每天下午都去那里喂它们,因为它不仅没有躲开我们,就像一般的鱼应该的那样,这些鱼甚至游得离岸更近。“真是一景啊。”他后来说。

我们在那里坐了十分钟,我父亲和我,看着鲈鱼从深水中游上来,在我们前面悠闲地摇动鱼鳍。哑巴只是站在那里拽着自己的手指,似乎在等谁来。我往池塘里看,往下一直能看到最高那个石堆斜斜地深入水底的地方,那里最深,我父亲说。我信目瞭望池塘的周边——柳树林,桦树,远处那头的一大片灯心草,有一个街区那么远,乌鸫在那里飞进飞出,像在夏天时那样,尖而发颤地啼叫着。太阳这时到了我们身后,阳光照得我的脖子暖洋洋的,没有风。整个池塘这里,到处都有鲈鱼游上来嘴部露出水面,要么跃出水面,侧身落下来,要么游上水面慢慢游动,背鳍突出水面,就像黑色的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