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弃书不观

我们应该怎样看待书本?普鲁斯特曾对安德烈·纪德说过这样的话:“亲爱的朋友,我认为我们可以把文学看得无比崇高,同时也可以一笑了之,在这点上我和当代流行的观点倒是正好相反。”这样的议论或许只是信口开河,并不当真,但是隐含的信息却耐人寻味。普鲁斯特是个献身文学的人,却对尽信书或是过分崇拜文学带来的害处有独到的认识。他认为把文学太当回事,看上去像是对文学的崇奉,事实上却悖离了文学作品的精神;对书本的正确态度应是既能领略其妙处,又能觉察其限制。

读书之益

1899年,普鲁斯特的情况不大妙。他已二十八岁,却还一事无成,他依然呆在父母家里,总是生病,没挣过一文钱。最糟的是,四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写一部小说,到现在还没一点要写完的迹象。这一年的秋天,他继续在法国阿尔卑斯山度假,还去了以温泉闻名的艾维昂,正是在那里他阅读并且喜欢上了约翰·罗斯金的作品,这位英国艺术批评家因其品评威尼斯、透纳、意大利文艺复兴、哥特式建筑和阿尔卑斯风光的著作而享有盛名。

普鲁斯特与罗斯金的邂逅可说是开卷有益的一个好例。普鲁斯特后来解释说:“忽然之间,宇宙在我的眼中又重新变得美妙无比了。”普鲁斯特有这样的感受,是因为宇宙在罗斯金眼中就是这样美妙,而他又是个善将他的印象化为文字的大师。罗斯金所表达者,正是普鲁斯特心中有所体悟而自己又无法道出的,在罗斯金那里,他发现他过去只是隐隐约约体味到的一些东西清晰地浮现出来,凝定成了美妙的文字。

罗斯金向普鲁斯特展现了一个有形有色的世界,展现了建筑、艺术和自然。罗斯金激活了读者对许多事物的感受,这里只不过是其中一例——且看他怎样将一条寻常的山间溪流写得生意盎然:

遇到高出河床三四英尺的岩石,溪流往往既不歧出也不水沫四溅,似对岩石浑不在意,依然是从容不迫,自石上平滑地流过,而水流极速,水波的表面被拉成了一道道平行的线,以致整条溪流看去如同深沉的怒海,惟一的不同是溪流的水波总是往后,海浪则是一意向前。于是遇阻遏的水流让我们领略到曼妙无比的曲线,但见它一会突起一会下陷,随着时高时低的河床优雅地起伏,呈现出种种也许惟有大自然才能产生的自在的美。

风景之外,罗斯金还让普鲁斯特领略了法国北部大教堂的美。度完假回到巴黎后,普鲁斯特便先后走访了布尔日、沙特尔、亚眠和鲁昂。后来说到罗斯金的发蒙之功,他特别提及《建筑的七盏明灯》一书中写鲁昂大教堂的一段,在此罗斯金细致入微地描绘了教堂入口处的一尊特别的石雕像,与之相仿、比肩而立的石雕像足有好几百。这个不大的石雕像顶多有十公分高,特别处在他那苦恼、困惑的表情,他的一只手死死压着下颏,眼睛下面的脸部肌肉都挤在一起了。

在普鲁斯特看来,罗斯金在这小小石像投注的巨大兴趣,不啻使它死而复生,重现其作为不朽艺术的神采。罗斯金懂得怎样看这石像,这才能重新赋予它生命。普鲁斯特素来多礼,这次玩笑似地对那石像抱歉自家有眼无珠,若非罗斯金指引,竟看不出它的好来(“恕我眼拙,不能从这里成千块的石头中将你发现,辨出你的形象,唤醒你的灵魂,还你以个性,还你以生命”)。

这尊小石雕像可说是罗斯金令普鲁斯特豁然开朗的象征,所有的书对读者都可起到这样的启蒙作用。所谓启蒙,一言以蔽之,即是回到生活,从被习惯、漠视导致的麻木不仁回到生活,回到值得珍视却往往被忽略了的种种生命体验。

罗斯金给普鲁斯特的影响太大了,普鲁斯特为更多接触罗斯金也走上了读书人传统的路径:文学研究。他将自己写小说的计划搁置一旁,成了罗斯金的研究者。这位英国批评家1900年去世时,普鲁斯特写了讣闻,其后又写了好几篇纪念文章,紧接着就着手一项庞大的计划——将罗斯金的著作译成法文。这项计划称得上野心勃勃,因为其时他几乎不会说英语,而且照友人乔治·劳里斯的说法,若是在餐厅用英语点菜,要顺顺当当点份羊排恐怕他都有困难。然而他成功地将罗斯金的《亚眠的圣经》与《芝麻与百合》译成了法文,不惟译文准确无误,还加了大量学术性的注释,足见他对罗斯金下的功夫之深。这项工作他简直是以一位浑然忘我的教授那样的迷狂那样的不苟在做,他的好友玛丽·诺德林格就此说道:

他工作之勤奋令人难以置信,工作环境之糟糕却是一望而知:床上乱七八糟,尽是书和稿纸,枕头摆得到处都是,他左首是张竹子的桌子,上面堆得不能再高,根本没地方供他伏案(难怪他字迹潦草),一两个木制笔筒横陈在地板上,大约是从桌上翻下去的。

既然普鲁斯特是这样一位出色的学者,而在小说写作上又一直没弄出什么名堂,他一定考虑过是否就此转入学术生涯。这也是他母亲所希望的。眼睁睁看着儿子在一部没指望的小说上耗费了那么多年的时光,现在发现他居然成了出色的学者,母亲当然兴奋无比。普鲁斯特不会放弃自己的志趣,不过多年后他的确表达过对母亲的判断的理解:

我一直同意妈妈的看法,这一生我只能做一件事,而且是一件我们俩都认为极荣耀的事情,那就是成为一流的教授。

阅读的限制

当然,不用说我们也知道,普鲁斯特后来并未成为普鲁斯特教授,他没成罗斯金专家,或是翻译家,虽说他那么合适从事学术研究,做别的几乎一事无成,而他又那么尊重他亲爱的母亲的判断。此一事实可谓意味深长。

他的这种保留态度极其微妙。他当然不怀疑阅读与研究极有价值,而且还力排流俗之见,以心灵的自足为他在罗斯金身上下的功夫辩护:

平庸之辈总是会有这样的假想,接受我们景仰的书籍的引导必会导致判断力中最具独立精神的那部分受损。“罗斯金感受到什么,与你何干?发掘属于你自己的感受吧。”这样的观点起于一种错觉,但凡接受过精神训练的人必不会同意,相反,他们会感到接受大师的指引令自己的理解力、感受力大增,而他们自己的批评意识并未就此被麻痹……要唤起自己感受到的一切,将大师感受到的东西在自己心中重新创造出来,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法子。此种努力让我们获益无穷,在此过程中,我们拨云见日,发现自己的思想已与大师合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