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享受爱情(第2/3页)

A:会有好处的。它会让我们更知体察事物,对情人尤其如此。即刻的剥夺会驱使我们学会欣赏。我不是说非得被剥夺我们才能学会欣赏,我是说我们应从自己失落时的自然反应中得到一些教训,悟到未被剥夺之时对身边一切当知珍惜。

情人间过于稔熟,结果往往是滋生出厌倦,因对对方知道得太多而生的厌倦。反讽的是,问题也许出在我们对对方还不够了解。始入爱河,我们惟有新奇之感,对彼此的关系自然茫然无知,定情之后终日厮对,朝朝暮暮的日子又让我们生出幻觉,以为一切不过如此,实在平淡无奇。最大的错觉莫过于因日日晤对而自以为对对方已无所不晓,诺亚在世上活了六百年,若非洪水降临让他以别样眼光看世界,他还不知此理。

Q:普鲁斯特对约会有何高见?头一次约会谈什么为好?穿黑衣是不是合适?

A:这方面普鲁斯特说得不多。他更感兴趣的是该不该头次约会就答应对方共进晚餐。

“对不起,今晚我没空。”——这样的答复无疑比想出种种法子施展魅力更能激发对方的爱意。

如果此话应验不爽,那正是因为诺亚法则——匮乏导致欣赏——在生效。你可能浑身都是魅力,不过若想令对方注意及此,还得再来点刺激,上佳的选择莫过于找借口回绝对方的邀请,这等于把对方锁进方舟,让他在海上漂上四十天。借着谈论欣赏服饰,普鲁斯特解释了延宕有何好处。阿尔贝蒂娜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都对时装感兴趣,然而阿尔贝蒂娜没多少钱,公爵夫人却是富可敌国。公爵夫人的衣柜已是衣满为患,见了中意的样式她便将裁缝唤来现做,她的欲望何时能得满足,只要看裁缝的手有多快。阿尔贝蒂娜则没随心所欲买衣服的命,当真要买,买前必是思前想后大费周折。她每每花上几小时琢磨衣服,梦想着某件样式特别的上衣、睡袍,或是一顶帽子。

结果是,阿尔贝蒂娜虽没几件衣服,然在对服饰的理解、欣赏的眼光和喜爱的程度上,她却比公爵夫人不知强了多少:

就像占有过程中遇到的每一个障碍……贫穷远比富有来得慷慨,它给予女人的好处远远超过她们想买而买不起的衣服:它带来对衣服的欲望,对衣服真实、细致而透彻的理解恰恰是从这欲望中产生。

普鲁斯特将阿尔贝蒂娜比作对某幅名画向往已久,匆匆赶往德累斯顿美术馆参观的学生,而公爵夫人则像一个腰缠万贯却既没观画的冲动也没必要知识的观光客,一趟下来,除了茫然不解、无聊厌倦外加腰酸背痛之外,可说是一无所获。

这里普鲁斯特强调的是,实际的占有只是欣赏的一个因素。富人诚然幸运,一有去德累斯顿的念头,他们立马就可以去,在商品目录里看中一件衣服,他们马上就能买,但是他们也因太有钱,愿望满足得太快而受到了诅咒。不错,想去德累斯顿,他们可以登上火车就去,看见中意的衣服,他们可以令其很快出现在自家的衣柜里,然而他们却也因此无缘体味欲望与满足之间的挫折延宕,那满足感也就来得短暂,而挫折延宕虽显然令人不快,却有一个无法估量的好处,那就是让人们懂得并且深深爱上某个对象,不管这个对象是德累斯顿的一幅画作、一件睡衣、一顶帽子,还是某个今晚有事不能与我们约会的人。

Q:他反对婚前性行为吗?

A:不,但是必须有爱情才行。这么说不是出于什么老古板的理由,只是他认为以上床来激发对方的爱情算不得一个好主意:

多少有些抵抗的女人,不能马上占有的女人。那些你甚至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归你拥有的女人,才是令人感兴趣的。

Q:当真是这样?

A:其他的女人当然也有迷人之处,问题是她们冒险到连做做样子也省了,听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怎么说的吧——再美丽的东西,轻而易举就能到手,也就不过尔尔了。

且以妓女为例,这种人是晚上招之即来的。普鲁斯特年轻时常有自渎的冲动,冲动剧烈到他父亲叫他上妓院解决问题,他父亲这么做也有让他打消对妓院的畏惧的意思,十九世纪许多人认为嫖妓是项很危险的消遣。在给祖父的一封很坦率的信中,十六岁的马塞尔描述了他的妓院之行:

我太需要找女人来戒除手淫的坏毛病了,所以爸爸给了我十法郎,让我去妓院。但是首先,我兴奋之下打破了尿壶,得赔三法郎,后来,还是因为太兴奋,我没法性交。所以现在我回到了原点,只好等下次爸爸给十法郎再去出空自己,此外还得为尿壶多要三法郎。

但是这趟妓院之旅不仅是场实际的灾难,它同时还暴露了对妓女取何种观念的问题。在普鲁斯特的欲望理论中,妓女居于一个不幸的位置,她们既要勾起男人的爱欲,又要防着不要把对方胃口吊得太高,把戏演得太过火,因为毕竟是商业行为。也就是说,她们无法拒绝男人,无法像良家女子那样说,今晚我没空。妓女中也许不乏既聪明又迷人的,但是她们不能令客人产生疑虑,疑惑自己究竟能不能拥有她们的肉体。结果很清楚,她们多半不可能激起真正持久的欲望。

倘说妓女……对我们没什么吸引力,那不是因为她们不如别的女人貌美,而是因为她们招之即来,是因为她们随时准备着向我们提供我们正想要的东西。

Q:这么说普鲁斯特相信男人想得到的就是性而已了?

A:这里还得再做分辨。妓女向男人提供他们以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她让他们产生一种已然得到的幻觉,这种幻觉强到足以威胁爱情的萌生。

且让我们回过头来再说说公爵夫人。她不懂欣赏自己的衣服不是因为这些衣服不如别人的漂亮,而是因为它们得来全不费力,轻而易举的占有愚弄了她,让她以为她已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她也就不再去追求惟一真实的占有方式。在普鲁斯特眼中,想象的占有(玩味衣服的细微之处,以及衣料的褶皱、线缝的妙处)才是有效的。阿尔贝蒂娜寻求的就是这样的占有,只不过她是在无意间进行的,那是求占有而不可得之后的自然反应。

Q:你是说普鲁斯特不大看重做爱吗?

A:他只是认为人类正在失去能让做爱这事进行得更恰当的能力。在普鲁斯特的构想中,纯粹的肉体之爱是不可能的。那时他还是懵懂少年,所想只限于接吻之令人失望:

人显然是比海胆、鲸鱼更高级的生物,不过他还是缺少一些重要的器官,特别是用来接吻的器官,竟是一个也没有。因为缺这器官,人便用嘴唇来代替,如此这般,其效果也许比用一对獠牙去爱抚所爱者要更令人满意那么一丁点儿吧。但是嘴唇的本职工作乃是将其品尝到的种种滋味送达味蕾,故必是只满足于逡巡表面,碰到面颊这个无法逾越之物即止步不前,对错失了滋味的享受还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