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交友之道(第4/6页)

即使谈论严肃、高深的话题,普鲁斯特首先也还是在倾听别人的见解,而非像有些人那样,兀自忙着发表自己的高见。他的朋友马塞尔·普兰德威尼,亦即另一部题为《与普鲁斯特在一起的日子》的回忆录作者,曾说起普鲁斯特理智的谦恭,他总惦着他的话是否令人生倦,话题是否引人入胜,或是说得是否委婉。普鲁斯特说话,时不时就要来上一句“也许”、“可能”或是“你不这么想?”。在普兰德威尼看来,从中恰可见出普鲁斯特想让对方感到舒心的意愿。他心里或者正在嘀咕:“也许我说错了话,惹他们不悦了。”普兰德威尼并非在抱怨,此种犹疑毋宁是人们更愿意看到的,特别是在普鲁斯特情绪低落的时日:

普鲁斯特最悲观之时的某些声言颇令人惊讶,这些谦恭之辞则让人面对诸如“友谊纯属虚构”、“爱情是个陷阱,带给我们的除了痛苦还是痛苦”之类的断言时,多少会感到几分释然。如其没有这一面来中和,那些话听来就未免太冷了。

——您不这么看?

不管普鲁斯特如何风度迷人,还是有些人不客气地将其说成是过分的多礼,他们认为普鲁斯特实在是礼多,有些爱调侃的朋友甚至发明了一个专用的嘲讽字眼,以形容他古怪的社交习惯。费尔南德·格雷写道:

我们这个朋友圈里发明了一个叫作“普鲁斯特做派”的词,意指过于绅士气,里面也有世俗所谓矫情、让人起腻、花言巧语之意。

普鲁斯特对劳合·海曼的殷勤有礼,可说是所谓“普鲁斯特做派”的最好注脚。劳合·海曼是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名妓,奥尔良公爵、希腊国王、埃根·冯·弗斯腾伯格亲王,后来还有普鲁斯特的舅公路易·威尔等,都曾是她的恩客。普鲁斯特初遇劳合时还不到二十岁,劳合遂成为他展示“普鲁斯特做派”的第一个对象。他给她写信,信中全是赞叹之辞,信之外,还送上了巧克力、鲜花、饰品,这些礼物均价格不菲,以致他父亲不得不警告他不可如此挥霍。

致海曼的信通常都是这么起头:“亲爱的朋友,我的快乐之源,”接着就会说到请花店送来的不成敬意的小玩意,“这儿是十五支菊花,我希望花茎像我吩咐的那么长。”要是花茎不够长,或是劳合要什么比花花草草更昂贵或更耐久的信物,他便奉上赞美之词,称劳合是天生尤物,慧质兰心,优雅高贵,还说她花容月貌,尤如仙女下凡,能够颠倒众生。如此这般,到信的结尾处曲终奏雅,表白心迹,似乎是再自然不过了。不惟如此,普鲁斯特还有个建议:“我建议将这个世纪称作劳合时代。”就这样,劳合成了他的朋友。

这里是劳合的玉照,摄影师是保罗·纳达尔,照片差不离就摄于那束菊花送到劳合门前之时。

“普鲁斯特做派”的另一受益者是诗人兼小说家的安娜·德·诺瓦耶,写过六部诗集,算不上什么令人难忘之作,不过在普鲁斯特眼中,她却是位可与波德莱尔比肩的天才。1905年7月,诺瓦耶将其小说《操控》寄赠普鲁斯特,普鲁斯特复信赞她简直是创造了一个星球,“一个可供人类沉思的奇妙星球”。她不仅是天体的创造者,而且也是个神话中的女子。普鲁斯特向她发誓:“我一点也不羡慕尤利西斯,因为我的雅典娜更美丽,比他的女神拥有更多的智慧和知识。”几年后,普鲁斯特为《费加罗报》撰文评论安娜的诗集《目眩神迷》,他写道,安娜创造出了可与维克多·雨果媲美的意象,她的作品令人炫目,堪称印象主义文学的典范之作。为向读者证明他所言不谬,他引了安娜的几行诗:

这时一支看不见的利箭飞出,

飞向世界穹顶上一只柔弱的鸟。

“你何曾见过如此华美圆融的意象?”他问道,——读至此处,读者若心疑腹诽犯嘀咕,暗道“见过,而且见过不少哩”,甚或怀疑论者中了邪,真是情有可原。

然则是不是普鲁斯特是个极端虚伪的家伙?“虚伪”一词暗示了藏在好心、善意背后的恶意和机心,既然普鲁斯特对劳合·海曼的真实感受不可能像他夸饰的言词中表露的那样,没准他话里有话,看似赞美,实为讥讽哩。

这种判断也许过于戏剧化了。毫无疑问,他的“普鲁斯特做派”没几回是十足当真的,但是那里面却也传达出这样的信息:“我喜欢你,希望你也喜欢我,”当此之时,普鲁斯特是诚心的。十五枝长茎菊花、奇妙的星球、颠倒众生、雅典娜、女神、华美的意象之类,不过是普鲁斯特自疑的派生物:他感到单凭他自己的情意还不足以确保得到他人的关爱,还得有些附加物才行。我们不该忘记,前边提及的,他对自己的令人气沮的评价[“我的自我估价还不如安东尼(他的管家)对他自己的评价”]。

水至清则无鱼,绝对的诚实在友谊中其实是不存在的,朋友兴头头展览自己的诗集,或是让你看看刚出生的宁馨儿,当其时也,说说好话几乎是不可免的,我们不可因普鲁斯特社交礼数上过于夸张忽略了此一事实。将此种礼数说成是虚伪,乃是无视我们有时说说假话并非出于什么不良企图,倒是想证实我们的情感。文章是自己的妙,孩子是自己的好,这可说是人之常情,是故要是见了朋友的作品不表欣喜之情,见了朋友有孩子不夸上几句,他们或许就会疑惑我们是否当真喜欢他们。朋友总是想从我们这里得到赞许之词以证实我们对他们的爱,岂不知有时我们虽对他们不满却仍然喜欢他们,这二者之间实有距离。我们想象得出,有的人有诗人的忧郁却又世事洞明,有的人夸夸其谈却很迷人,有的人有口臭却让人想亲近,这些都是可能的。但是人往往是敏感的,这意味着如果说出负面的看法,多半会危及彼此的交情。我们总以为人家背后对自己的议论多是出于恶意(或是不满之意),而对刚刚与我们闲聊的人就觉得近乎,我们会嘲笑他的习惯,却依然对他有好感。

普鲁斯特曾将友谊比作阅读,因为交友与阅读均涉及与他人的交流。不过他以为阅读有一好处是交友所无的:

当你阅读之际,友谊忽然间回到了原本的纯净。面对书本,我们用不着虚情假意。假如我们整晚与书相伴,那只有一个原因,我们喜欢。

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去赴晚宴常常是因为担心不赴宴则可能令朋友不悦,伤及彼此的交情,即是说,我们是因想到朋友不免会多心,不得已才打起精神去吃这顿没滋没味的饭。与书为伴则是何等惬意!至少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可随时捧起,如觉厌倦则可弃书不观,面露不悦之色也不打紧。如果有幸和莫里哀一起共度一个晚上,即令在这位喜剧天才面前,我们也难免偶或强令自己露出虚假的微笑,正以此,普鲁斯特说他更喜与书本为伍,而不喜在生活活剧中的交流。至少,当面对书本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