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7页)

一旦热风平息下来,最后一批肮脏的积雪也随之融化崩塌之后,最为美好的季节便开始了。草场地带变成了一片嫩黄色,全方位地向高山伸展开去,带着积雪的峰顶和冰川洁白无瑕,昭示了一种纯洁的令人满足的存在。湖水又变成湛蓝色且变得温暖,映照着红日与游云的队列。

这一切就足以使一个人的童年充实而满足,甚至对于一生来说也足够受用了。因为这一切都是上帝的语言,洪亮浑厚、完整而持久,这种语言永远无法用人类的嘴唇说出。如果你在童年时代听到过上帝用这样的方式说出的话语,那么在你生命余下的时光中,你总会听到它的回声在你心中回荡,如此甜蜜、有力、震慑人心,你将再也逃脱不了这声音的咒语。在山区土生土长的人可以学习哲学和自然史,甚至不与上帝发生任何的纠葛,但是一旦他经历过热风的侵袭或者听过雪崩穿过森林时发出的摧枯拉朽的声音,那么他的心就会为之震颤不已,他也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上帝,想到死亡。

在我父亲的小屋前,有一个四周围着篱笆的小花园,里面种着苦涩的莴苣、甜菜和萝卜,我的母亲还在那里修建了一个非常狭窄、仅仅勉强足够花儿生长的小花圃:有两丛月季、一株大丽花和一小片木樨草,都显得凋萎憔悴,前景堪忧。花园临近一个更加狭长的砂石小径,可以一直通到湖边。湖边总立着两只废弃不用的大破桶,还有一些丢弃木板、几根用来拴船的桩子,那时每隔几年我们就把小船修补一下,为小船上漆补缝儿。做这些事的那些日子我历历在目,像是牢牢地粘在我的记忆上面一样:初夏温暖的午后,蝴蝶跌跌撞撞地在阳光中飞过小小的花园,湖面光滑得就好像是一桶油一般,湛蓝而宁静,柔和地泛着五彩的光,远处的山尖被薄雾笼罩着,好像盖了一层薄纱;附近那条铺着砂石的小路散发出浓浓的沥青和油漆的味道。完工后,一整个夏天,小船都会泛着一股焦油味儿,后来在我的生活中,无论何时我闻到这股格外与众不同的焦油和海水混杂的气味,当年的场景就会立刻浮现在眼前:在那条铺着碎石的空地上,我的父亲穿着衬衫、手拿毛刷干着活儿,黛蓝色的烟从他的烟斗中打着旋儿飘进夏日的空气里,闪闪发光的黄蝴蝶犹犹豫豫地上下飞舞着。在这样的日子里,父亲的情绪总是异常高涨:他吹起口哨(有时可以说吹得相当好),甚至会来上一段儿简单的约德尔小调[2] ——尽管他只是轻轻哼唱而已。每当这一天,我的母亲就会为晚餐准备一些好吃的东西。我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她这么做一定是暗自希望这个卡门青那一晚不要再泡在酒馆喝酒了。可是他还是去了。

我也无法断言在我青春年少时,我的父母到底是阻碍还是显著地助长了我性格的发展。反正我母亲总是忙着干活不让双手闲下来,而对于我父亲来说,没有什么比教育子女更让他提不起兴趣的事了。他有很多事需要操心,要照料那几棵果树,耕种那一小块长着土豆的土地,还要留心干草的收成。但是每隔几周,他要出去喝酒之前,都会一言不发地把我揪到阁楼上,在干草堆里例行一场奇怪的惩罚和赎罪仪式:把我暴打一顿,而且无论是我的父亲还是我自己都不是非常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就是复仇女神涅墨西斯的祭坛上无声的祭品,作为一份赎罪的礼物献给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力量,整个过程既没有父亲的责骂也没有我的哭喊。后来我长大后,每当听到有人提起“无法控制的命运”一词时,我都会想起童年那些颇有神秘意味的场景,对我来说,那似乎就是这个概念的生动体现。我的父亲在不知不觉之中遵从了一种简单的教育法,生活就是这样在我们所有人身上进行实践,生活会给我们一个晴天霹雳,留我们去思考到底是犯了什么样的罪行而触怒上天的这种神秘力量。遗憾的是,我从来不会这样反思自己,甚至这种事很少能引起我的注意;大部分时候我被动地接受这种例行的定期惩罚,甚至变得更加顽固,从来没有像父亲期望得那样进行自我检查,甚至在某些挨打的晚上还会格外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就把接下来的几个星期的份儿都挨完了。

尽管如此,当我父亲努力让我去干农活儿时,我变得更加被动。令人想不通的是,上天将这两种完全相反的天赋,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我有不同寻常的好体力,同时也异乎寻常地厌恶体力劳动。我父亲竭尽全力想让我成为一个有用的儿子和好帮手,我却千方百计逃避这些强加给我的任务。当我上学期间,古代的英雄人物当中没有一个能比赫克留斯更能引起我的同情,因为他被迫去做那些人尽皆知而令人生厌的重体力活。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在高山间和草场地或沿着湖边无所事事地漫游闲逛更幸福的事了。高山、湖泊、风暴、太阳,都是我的好伙伴。它们给我讲故事、塑造了我的性格,很多年以来它们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比任何人都亲切,我对它们的珍视胜过对任何人命运的关注。但是除了这些以外,我最喜爱的还是云,甚至远远胜过波光闪耀的湖泊、悲天悯人的红松和阳光炙烤下的巨石。

请给我指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了解和喜爱天上的云!或者给我指出还有什么东西比云更美丽!云是眼睛舒适的玩物,是上帝的祝福和恩赐,像新生的婴儿的灵魂一样美丽、富足,如天使一般美好,但是它们也像死神的神秘使者一样阴郁而残忍,让人在劫难逃。它们就像银光闪闪的薄片那样在空中盘旋,微笑着起帆而过,让自己镶上一层金边;它们泰然自若地挂在空中,被染成了黄色、红色和蓝色。它们时而像一个杀手一般阴郁而缓慢,行动起来鬼鬼祟祟;时而像个疯狂的骑士那样发出心底的咆哮;时而像个悲哀的隐士一样忧伤而无力,在苍白的高空中做着自己的梦。它们会变成幸福岛和守护天使的形状,也会变成一只极具威胁力的魔爪、鼓满风的船帆或是迁徙的白鹤。它们在上帝的天堂和贫穷的大地之间悬浮着,就像是人们每一个美好愿望的象征,仿佛可以游走于天堂与大地之间——这是大地之梦,在这样的梦中,那被玷污的灵魂与高高在上的纯洁的天堂变得如此贴近。它们永恒象征着所有的航行与旅程,象征着每一个对家的追求与回归的渴望。就像云那样,怯懦地、充满渴望地而又顽固地悬浮于天堂与大地之间,人的灵魂也怯懦地、充满渴望地而又顽固地悬浮于瞬间与永恒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