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切都是以这个神话为开始。上帝在寻求自我表达的过程中,赋予印度教徒、希腊人和德国人以诗歌的形态,而且,他每天将诗赐给每一个孩子,周而复始。

作为一个孩子,我根本不知道家乡的高山、湖泊、溪流都叫什么名字。但是,我用我的眼睛看到了阳光下广阔、平坦、蓝绿相间的湖泊,整个湖面闪耀着微小的光,被险峻的高山环绕着,山上最高处的裂隙被泛光的皑皑白雪和细小的瀑布填满,山脚下是依照山势倾斜而上且油光泛亮的草场地,还时不时有果园、茅屋和灰色的阿尔卑斯山地牛群。我那可怜的、小小的灵魂仍然空洞而平静,同时充满期许,任由湖泊和高山的精灵将它们引以为荣的壮丽事迹镌刻其上。耸立的悬崖和峭壁以一副敬畏而反抗的语调述说着它们出生的年代。它们用初生时爆发出的第一声啼哭来讲述那一片洪荒、开天辟地的远古时代,从那备受折磨的子宫中刺出高山的尖顶和波峰。巨大的岩石如同大浪一样澎湃而起,尖声大叫、分化开裂,直到它们瞄准虚无,继而倒塌倾覆。两座山峰拼命角逐,为的都是争夺那一片天空,直到一方获胜,将它的石头兄弟推向一边,任其坍塌粉碎。每天你都能发现断裂的山崖。在每个冰雪消融的季节,山洪都会将巨大的岩石冲刷下来,冲成房子大小,像打碎玻璃一样将它们痛快地击碎,或者将它们推到柔软的草场地带。

那些岩石总是在宣告如上的信息,你只要看看它们那陡峭的石墙一般的断崖和那些层层累积的巨石就很容易明白它们话中的意思,那些巨石扭曲变形、破碎开裂、充满小孔和斑驳的创伤。它们总是宣称:“我们经受过最残忍的苦难”,但是它们仍然骄傲而坚决地说,“但我们平静地忍受着”。它们说这话时牙关紧咬,就像一个远古时代不屈不挠的战士。

是的,它们是战士!在早春的夜晚,它们与暴风雨和湖水展开悲壮而惨烈的战争,时而愤怒的热风在它们那饱经沧桑的峰顶呼啸而过,时而强烈的气流从它们的峰翼生拉硬扯,我目睹了一切残酷的情景。它们整夜伫立在那里——屏住呼吸、坚强不屈,它们的根基顽固地扎进地下,向人们展示着它们饱经风霜侵袭的裂纹、风吹雨淋的悬崖峭壁对抗着暴风骤雨,它们凝聚着所有的力量,仿佛它们要聚集全力发起挑战。每一条新的伤痕他们都欣然接受,我听到那出于愤怒和恐惧而发出的令人心惊胆战的咆哮;它们那恐怖的吼声在整个高地小村中回荡,怒气冲冲而且极具破坏性的力量。

我还看到草场地带、斜坡上和被土填满的岩石裂缝里都长满了青草、鲜花、蕨类植物和苔藓,它们都有一个乡下人赋予它们的名字,既古老又能占卜吉凶。它们是群山的子子孙孙,它们过着丰富多彩、与人无害的生活。我触摸它们,观察它们,闻它们的香味,学会记住它们的名字。尽管如此,我对树木的观察却给我带来了最为深刻的影响。我看到,每棵树都有自己的生活,会形成自己特别的形状,投下与众不同的阴影。它们既是隐士又是战士,它们与群山的关系似乎就如同亲戚一样紧密,因为每一棵树——特别是那些树冠能达到更高峰的树——都必须努力与狂风、恶劣的天气和岩石的贫瘠做着坚忍不拔的抗争,以求得生存的一席之地并长高长大。每一棵树都必须独自忍受这一切并坚持到底,因此才形成了它们自己的外貌形态并带有只属于自己的创伤。这里还有苏格兰赤松,它们枝繁叶茂,整个树冠都向外扩张,而且只向一个方向伸展,有一些红色的树干会随着岩石凸起的形状不断蜿蜒盘曲,这样树体就和岩石挤压在一起并且紧紧相互贴靠着,这是一个热情而有力的拥抱,使它们互为依靠。这些坚强的树像战士一样凝视着我,在我心中激发出深深的敬意和敬畏之情。

我们这儿的男男女女也都和这些树一样。他们生活艰苦、意志坚定、双唇紧锁——他们当中大多数都是这样,而且对他们来说这样最好。因此,我学会了像看待大树和巨石那样看待他们,而且向对待那些沉默的赤松那样尊重和爱戴他们。

我们的小村庄尼米康位于两山之间一个三角形倾斜的坡地上,坡地两边为怪异突兀的岩石,一边傍着湖泊。一条道路通往附近的修道院,另一条道路通往离此地四个半小时路程的邻村,湖边临近的其他村庄都可以由水路相通。我们村子的房屋都是古老的木结构式,没有确切的建造年代,也几乎从来都见不到新近盖成的房子。人们根据需要对这些老房子进行部分翻修,这一年修葺地板,下一年轮到一段房顶。一些半截的木条和木板曾经一度是卧室墙壁的一部分,而现在虽然撤下来了但仍然坚固,当做柴烧尚且可惜,便可以在修整马棚牛圈或谷仓的时候用到,或者给前门加一条不错的门闩也行,反正迟早都会派上用场。这些房屋里的居住者也必须经历类似的转变;每个人都尽量各尽所能,发挥着自己的作用,能持续多久就多久,随后极不情愿地加入到老年人的圈子,最终无声无息地消失,沉入深深的泥土,被遗忘所湮没——一生都波澜不兴,对此也从不小题大做。如果几年来你一直身在异乡,当你重新回到小村子时便会发现,除去几家人户的旧房顶翻新了,几家曾经半新的房顶变旧了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改变,当年还健在的老人虽然已经亡故,但又有另外一些人变成了新的老人,这些人还是居住在同样的农舍里,姓同样的姓,照看着一群同样黑色头发的孩子,这些孩子的相貌和举止跟他们的父辈几乎难以区分。这个群落所缺乏的正是新鲜血液和新生活的熏陶与影响。这里的居民还算得上精力充沛,几乎家家都结下了最近的血亲关系,足足四分之三的人都姓卡门青。教堂的记事簿上一页一页都被这个姓氏填满,教堂公墓的十字架上也随处可见这个姓氏,房子的门头上也粗犷地刻着这样的姓,或者用油漆写成彩色的大字,还有车夫的手推车上、牲口棚的木桶上以及小船上也都可以看到。在我父亲的房子上方也书写着这样的标语,“这座房子由约斯特和弗兰齐斯卡·卡门青所建”,不过提到的这两人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父亲的一位祖先,我的曾祖父;如果我去世了,即便没有后人,我也十分肯定还会有一个姓卡门青的人搬进这个老房子并且定居下来,只要到时候这所房屋还在而且上面还有屋顶就行。

尽管大家有这种表面上的一致,但我们这个小小的村落的人也分三六九等,也有坏人和好人,有杰出的人和低贱的人,有孔武有力的人和虚弱瘦小的人之分。一些聪明人总是聚在一起戏弄傻子并以此取乐——但这游戏并不以真正的白痴弱智为对象。这里像任何其他地方一样,也是大千世界的微缩写照,而且,因为这里无论身强体壮还是贫贱瘦弱、狡猾机灵和愚蠢实在的人都相互通婚、难逃亲戚关系,所以发现那些骄傲自负、心胸狭窄、蠢笨糊涂的人同处一室彼此发生摩擦冲撞也是毫无意外的事——我们的生活恰好有足够的空间能从各种程度反映整个人类的生活。但是一种压抑的或者说潜意识中的不安总像一层面纱永远笼罩着我们。由于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和生活的不幸以及对大自然外力的过度依附,在时间的流逝中,我们越发衰退的种族有了一种忧郁愁思的嗜好。尽管这种嗜好非常符合我们这种坚毅粗糙、棱角分明的脸孔,它却不会产生任何成果——至少不会为我们带来任何快乐。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我们都乐于拿我们当中那少数的几个傻瓜寻开心,他们尽管只是相对有点傻而已,却足够给我们这些取笑他们的人的生活带来一抹亮色。无论何时,当某件意外或恶作剧让这些傻子中的某个人成了当地的笑柄,尼米康人那布满深深的皱纹、被晒成深古铜色的脸上就会闪现出一丝欢乐的微笑,这种快乐的本身还含着一丝自己的优越感而增加的意味,使这种快乐更添油加醋而变得有滋有味起来。他们高兴地咂摸着嘴唇,相信自己对这种傻事和过失的言行肯定有免疫力,并品味着这种自信。这些人的立场在正义与罪恶的中间,并且随时乐意接受来自以上两方面的荣誉——我的父亲正是拥有这种优越感的一个。别人每一个愚蠢的举动都给他带来愉快的不安:他的立场左右摇摆,既对那些胡来的人所体现出的天分而怀有钦佩,又为自己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而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