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6/30页)

为了承上启下,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像哈里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很多艺术家就是这种类型。这些人都有双重灵魂,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存在。其中既有上帝又有魔鬼;既有母性又有父性;既有制造快乐的能力又有忍受痛苦的能力;在仇恨与纠结的状态下,每个人都像哈里一样,两者兼备,又是狼又是人。对于这些人,生活没有休息可言,生命偶尔在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中具有如此的力量和难以想象的美感,那瞬间的快乐喷薄而出,那么高,那么亮,越过了痛苦的海面,它的光芒使光辉扩散到更远的地方,用它的魅力感染了其他人。就像一个娇贵的稍纵即逝的泡沫越过痛苦之海,所有的艺术作品都由此产生,在这片海洋中,茕孑一身之人将自己高高抬升,远在个人命运之上,他的快乐如同明星闪耀,所有看到它的人都将其当做永恒之物并视为自己的快乐。所有这些人,无论他们如何建功立业,其实并没有生活;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活并不属于他们自己,也没有任何形式。他们不是英雄、艺术家或思想家,用同样的方法,很多人却可以成为法官、医生、鞋匠或教师。他们的生活由连续不断的潮汐组成,既不快乐又饱经痛苦折磨,恐怖而无聊,除非有人已经做好准备领略那些仅仅出现在少数经历、行为、思想中的和照亮这种混乱生活的艺术作品中的意义。对于这些人,这种绝望和可怕的想法已经降临,或许他的人生只是一个拙劣的玩笑而已,是原始母亲的一次猛烈且不幸的小产,是大自然一次野蛮而悲凉的灾难。尽管如此,对于他们来说还有别的理解,或许这样的人并不是理智不健全的禽兽,而是上帝之子且注定不朽。

任何一种类型的人都有其独到的个性、特征、善恶准则与不可饶恕之罪。夜间出行觅食便是荒原狼最喜欢的事。早晨对他来说简直是一天当中最为痛苦的时光。他惧怕它,早晨从来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运。他的生命中没有一个早晨能精神饱满,在中午之前他从来没法做什么正经事,更别提有什么愉快的念头或者为自己和他人创造任何快乐。到了中午他才逐渐温暖过来,身体也逐渐有了生气,只有夜晚才是他的大好时光,做事有效、行动积极,有时甚至还带着满心喜悦。然而这样就限制了他那种对孤独和独立的需要。从来没有一个人对独立的渴望比他更深且更富有热情。在他的青年时代,他还很穷,填饱肚子都是难事,他宁愿饿着肚子、衣衫褴褛,也不愿冒险让自己的独立性受限。他从来没有为了钱或安逸的生活而出卖自己,也没有为了女人向权贵低头;他无数次抛弃了在常人眼中视为优势和快乐的东西,为的就是捍卫自己的自由。他原本可以在公职上大展宏图,只要例行公事或遵从他人就可以,但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厌恶和恶心的事了。他讨厌所有形式的公务职业,无论是政府机关还是商业机构,就像他讨厌死亡那样,在他看来最要命的噩梦是兵营中那形同坐监的生活。他人为地避免自己陷入所有类似的窘境,通常要作出不少牺牲。唯独在这里他的体能和品德才能得以休息片刻。在这一点上他绝不妥协也绝不会被收买。在这一点上,他的性格确凿无疑、不容偏差。只有通过道德,他将自己同受苦受难的命运更为密切地束缚在一起。这发生在他的身上,就跟发生在所有人身上一样;他用最深刻最固执的本能竭力争取的东西成为他命运的一根签,但带来的不只是好运气。开始是他的梦和快乐,最后成了他苦逼的命运。追逐权力之人毁于权力,追求金钱之人毁于金钱,屈从顺服的人毁于谄媚迎合,一味求乐的人毁于快乐。他达成了自己的目标。他现在甚至比以前更独立了。他从不听命于任何人,也从不改变自己的做事方式以适应任何人。独立而孤独,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由他自己决定。因为每个人都能得到驱使他内心冲动而去追寻的事。他便从自由中得到了哈里,他突然意识到他的自由正是死亡,而他处在孤独的境地。世界以一种离奇的方式将他遗弃在宁静中,没有人再记得他,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再关心自己。在越来越稀薄的离群索居的氛围中,他开始感到窒息,慢慢地,因为现在这已经完全不是出于他所自愿,不再是他追求的目标,孑然而独立,已经更像是他命中注定的事和他的审判。那神奇的祈愿已经得到满足而不会再被消除,现在带着渴望和善意张开双臂来迎接社会施加的禁锢对他来说没有一点好处。人们现在将他留在孤独之中,但并不是出于憎恨和厌恶。恰恰相反,他有很多朋友。很多人挺喜欢他。但是这不过是出于同情或友情。他过去收到邀请、礼物和友好的来信,但现在都没有了。没人接近他。他与外界没有联系,在他的生活中没有任何人占有一席之地,甚至都没人想要这么做。现在他周围的人都很孤独,他周围的世界在一种静止不动的氛围中渐渐离他而去,留下他一个人,没有与外界建立关系的能力,他的意愿和渴望都无济于事,难以与之抗衡。这便是他的生活特征中最为显著的一个。

他另一个特征就是他属于自杀者中的一员。这里必须要说一下,所谓自杀者单单指那些当真伤害了自己身体的人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其实,在这些人当中,很多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是不小心杀了自己,自杀并非其本意。这些普通人当中很少有什么个性或者会打上深刻的命运的烙印,他们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并不是出于对自杀有某种爱好与偏执;同时,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们当中大多数被列为自杀者只是由于从自然生理来说他们——或许是大多数人——其实从来没有伤害过自己。而哈里就可以算是一个“自杀者”,这种人的生活并不一定要跟死亡保持多么紧密的关系。很多人甚至不一定非要将自己杀死。这样特别的自杀者最大的特点就是他的自我——尽管这种说法是对是错还很难说——都变成了一个极端危险、非常可疑且已经注定的自然萌芽;在他的眼中,自己总是暴露在极端的危机当中,就好像他站在峭壁顶端,只有一个很脆弱的立足点一样,只要轻轻一推或者他稍有晕眩虚弱就足以使自己落入这虚无的万丈深渊当中。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相信自己最为善终的方法便是自杀,并由这样的信念勾勒出命运的底线。我们或许可以臆测,这种通常在其年轻时代便有所体现,又终其一生的脾性表现出了生命力唯一的弱点。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自杀者”总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顽强和对生活的渴望,也具有坚强的本性。但是,正如那些一患病就发烧的人一样,被我们称之为自杀者的这些人总是非常敏感且情绪化,稍有刺激便把自杀的概念加以扩大。如果有一门科学具备如此的勇气和权威性,敢于从人性的角度来考量其本身,而不仅仅研究生命现象的机理,如果我们具有人类学和心理学本性上的某些东西,那么上述理论早就为世人所熟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