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洁下等人的疗伤能力(第2/8页)

艾米莱的父亲在睡眠中安静地离开了人世。每天清晨,艾米莱都要把一杯茶水送到他床前,这个少年很小就被训练去做这件事。他父亲声称自己不是个爱早起的人,所以艾米莱一大早就得爬起来沏茶,哈着寒气,点着煤气炉,一边用火苗烤着双手,一边等着水烧开。他父亲喝一种很淡的黑茶,里面放一片薄薄的柠檬。

“柠檬对血液循环有帮助,能防止心脏病和痔疮。”他父亲声称。他一生饱受痔疮的折磨,最终,心肌梗塞在睡梦中夺走了他的生命。

父亲去世的那个早晨,十七岁的艾米莱用银质托盘为他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柠檬茶,外加两片抹了柑橘果酱的白面包。这样的事做了这么多年,他简直无法想象如果哪一天不用这么做了,生活会是什么样的。起床时他找不到拖鞋,只好光着脚走进厨房,脚冻坏了。厨房里冰冷的棕色瓷砖迅速麻木了他的脚底板,他没有去找双袜子穿上,而是改用一只脚站立,直到那只脚冻得受不了了,再换一只脚。他的脚冷得像是在燃烧一样。

他轻声呼唤道:“父亲!父亲!你的茶。天亮了。”这是他惯用的问候语。他父亲仰面躺在床上,被单掀开了。从法兰绒衬衫领口露出的黑色汗毛清晰可见。

这件衬衫每周洗一次,然后挂在火炉旁烤干。这是艾米莱众多的家务活儿之一。他是他父亲的管家。这也许就是后来艾米莱尽量回避家务,回避洗衣服或把冒着热气的茶端到躺在床上的人跟前并以此为乐的原因。

他父亲一动不动,艾米莱轻轻咳了一声,希望能够惊醒他,随后悄悄离开了房间。

父亲床前的那块地毯稍稍缓解了他双脚感受的寒冷,但是早晨炉旁的守候使得他双脚异常疼痛。他的卧室与父亲隔着一条过道,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拖鞋就在床下老地方放着呢。

艾米莱本打算让父亲多休息一会儿,但深知如果让他睡过头的话,他会发多大的脾气。艾米莱回到父亲的卧室。茶没被动过。一缕暗紫色的热气盘旋着朝天花板缓缓升腾,最终变成肉眼看不见的纯净水蒸气。房间里到处都是柠檬的香味。他摇了摇父亲的肩膀,被同时感受到的几样东西惊呆了:父亲毫无生气的身体;缺乏热度;父亲床上散发出的气味,父亲嘴里吐出的最后一口臭气;父亲冰凉的嘴唇,这股冰凉是他借助右手的指关节感觉到的。

艾米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在床边的一张小木头椅子上坐了下来。父亲的外套就挂在椅背上,裤子上面放着叠好的衬衫。椅子下面放着父亲的袜子和鞋子,椅子上摆着他的内裤和汗衫。

艾米莱坐在床边,坐在他父亲的内裤和汗衫上。他彻底麻木了。他站起来,穿上父亲的内裤、汗衫,用父亲穿过的衣服把自己装扮起来。

他觉得暖和了一点儿,呷了一口茶,咬了一口柠檬,想尝尝它的滋味,柠檬入口的滋味。他朝父亲最喜欢的杯子里面看了一眼,看见一只在茶叶中飞翔的鸟的轮廓。

柠檬的味道把他父亲的尸体留在了他的记忆中,从那一刻起最终的长眠姿态。艾米莱从此不允许家里有一枚柠檬,也常因拒绝吃柠檬派和其他柑橘味的甜食而得罪他人。柠檬的味道和粪便的味道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再也分不开了。

父亲松松垮垮的衣服不是很合身,他看上去极其愚蠢。他安静地坐着,就像他父亲不幸的复制品,阴着个脸面对世界。他在琢磨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同时困惑地发现柠檬甜蜜的芳香竟变成了一股腐烂的气味。

在这一刻之前,他从来没有面对过死亡,这一刻他瞪圆了眼睛看着它。他只好呆呆地坐在那里。他听见马路对面公园里有一条狗在叫,听到了树上鸟儿的喳喳声,他觉得自己还听见远处一声婴儿的啼哭,或许是饥饿的猫发出的刺耳的小夜曲?他咽了一口唾沫,感到自己的喉咙发紧。明白他应该行动起来,明白他根本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他感受着脚趾在拖鞋里面的扭动,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好像脚趾在对他说:不要一直这么坐着,该行动起来了。

他把两只脚收到椅子下面,这是他在觉得不安全时的一个习惯动作——他用脚钩住椅子的腿,好像这样就能给他一个更坚实的立足点来面对世界。他给自己的一个拥抱。

在把脚收到椅子下面的过程中,他的脚碰到了父亲穿过的那双皱巴巴的黑皮鞋。他伸手把鞋子和袜子拿起来,远远地举着。旧皮革有股让人放松的气味,还有他父亲袜子上的汗臭味。他甩掉拖鞋,穿上他父亲的袜子,再把脚伸进父亲的皮鞋里。鞋子太大,走起来很笨拙。他弯腰系鞋带,想把鞋带系紧点儿,结果把第二根旧鞋带扯断了。他手握断鞋带,坐在父亲的尸体旁,陷入到短暂的绝望之中。

不愿意去看他父亲的肉体,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去做任何事,尽管知道自己不得不想点儿做点儿什么。他站起来走出了房间,觉得鞋子对他来说实在是大得难以承受了。

他没有回头。他觉得这双鞋子还不习惯它的新主人,像是受到了父亲鬼魂的驱使,在他的脚上动来动去。一双鬼魂附体的鞋子。为了驱散鞋子被附体的幻觉,艾米莱走出了家门,每迈出一步都格外小心。他随手带上了父亲卧室的门。

他在想自己是否不用再回家了。会有人发现父亲的尸体,他们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的。他发现这个想法颇具吸引力,于是便离开了家。下台阶时他停了下来,想了想下一步该做什么。他知道自己不能把父亲的尸体留在那里。能吗?他知道如果停下来思考自己的行动,他将找不到做任何事情的动机。

他背对家穿过街道,走到公园中央。他停住脚,感觉到那双死人的鞋子在他脚上磨出的一对水泡。或许是这双鞋子让他打起精神,让他转身,让他重新回到家中。“父亲死了,”他大声喊道,“父亲死了。”

他害怕敞开情感的大门,担心那些情感会吞没他,把他冲得无影无踪,在思考这些问题的过程中,他内心的某些东西变软了。或许当面对自己的情感时,他预感到了毁灭的前景,而这反而让他放松了一些。想到自己会被不受控制的力量横扫,不需要主动去做什么,不需要做决定——他由此感到欣慰,他希望痛悔能像瀑布一样把自己淹没,他能够扑倒在地,在号啕大哭中感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然而他发现自己失去了所有的情感,没有悲痛,整个人没有一点儿生气。他适应不了生活中这个崭新的篇章。他走出家门,坐在了台阶上。婴孩的啼哭停止了。他坐在那里,与树上安静的小鸟一起,思考着,感受不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样东西。他手里仍然握着那根断了的鞋带。他把这件遗物放进口袋里,坐在台阶上对自己作了一番调整后,他终于发现了自己唯一残留的一丝情感——自责。这并不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得尽量地对其加以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