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8(第3/4页)

其余的时间他们都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行驶着。谢普只记得,这段旅途就是一个红绿灯接一个红绿灯,数不清的树木、电线杆、房子、购物中心和绵延不断的山丘在苍白的天空下伸展到无穷无尽;以及弗兰克或是默默不语,或是喃喃地重复着这番话:

“……她今天早上是那么的温柔体贴,对我那么好。这他妈难道不是最可恨的事情吗?她今天早上是那么的温柔体贴……”

有一次,谢普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他听到弗兰克说,“她是故意这么做的,谢普,她是自杀的。”

谢普只好故技重施,把这些刺激性的话扔到头脑的暗处,以后再去细想。“弗兰克,放松一点,不要再说那些屁话。这样的事情是会发生的,这是一场事故,仅此而已。”

“不是,这并不是事故。这样的事情不会偶然发生的。她本来上个月就打算做这件事情,当时还是安全的。当时她这么做的话就会没事,但我却说服她放弃这个打算。是我说服她的。然后昨天我们吵了一架。结果现在她——上帝啊,她今天早上是那么温柔体贴。”

谢普盯着路面,庆幸自己的脑袋还有一部分是清醒的。至少这一小片意识能让他保持警觉,并且抗受打击。因为他怎么知道,弗兰克的话包含了多少真相?而他又怎么知道,爱波的死跟他有多少关系?

那一天更晚的时候,米莉独自坐在黑暗的客厅里咬着手帕,为自己的懦弱感到无比难堪。其实在他们回来之前,她表现得相当好:她成功地在孩子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在谢普抵达之前的一小时就把孩子乖乖地哄上了床;她在厨房里做了三明治,让他们饥饿的时候有东西填肚子(“生活还要继续”,每次身边有人去世,她妈妈总是一边这样说,一边做着三明治);她还抽空打给吉文斯太太,听她在电话里不断地重复着“噢,噢,噢”;她做好了心理准备来面对可怜的弗兰克。她准备陪他坐一整晚,念念《圣经》什么的;她准备在他需要时搂着他,甚至让他靠在胸前痛哭;她准备不惜做任何事情来缓解他的痛苦。

但是她没有准备好去面对弗兰克可怕的空洞的眼神。当谢普扶着他走上厨房台阶时,米莉叫了一声“噢弗兰克”就开始失声痛哭,她用手帕掩着嘴跑进客厅,自此以后就一点作用都没有了。

她坐在客厅里,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倾听两人在厨房隐约发出的声响:拖动椅子的声音,液体流进玻璃杯的声音,以及谢普的话声:“来,伙计。现在就把它喝完。”。她希望自己有勇气走回他们身边。过了不知多久,谢普带着一身威士忌酒气悄悄走进客厅,想听听她的意见。

“亲爱的,我很抱歉,”她在他胸前低语,“我知道我一点忙都帮不上,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无法去面对他那副样子。”“没关系的,宝贝儿,没事。你想开一点,我会照顾他的。他只是太震惊了。天啊,遇到这种事,”他好像有点醉了,“天啊,多么恐怖的事情。你知道他在车上跟我说什么吗?他说她是故意这么做的。你能相信吗?”

“她故意做什么?”

“堕胎。她想把孩子拿掉。”

“噢!”她低呼,肩膀也颤动了起来,“天哪,这真是太可怕了。你觉得她会这么做吗?为什么呢?”

“我他妈怎么知道呢?我应该知道这一切吗?我只是转述他说的话,看在上帝分上,你别问了!”他用双手擦擦头皮,“该死。对不起,宝贝儿。”

“没事的。你还是先回厨房吧。过一会儿我再出来陪他,那时候你可以稍微休息。我们轮流陪他。”

“好的。”

不过两个小时过去了,米莉还是没有勇气去履行承诺。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坐在那里,为即将要踏进厨房而感到恐惧。厨房很久没有动静了。他们在做着什么呢?难道就这么默默相对?

最后,在勇气和好奇心的双重驱使下,她站起身来,穿过房间,走进过道,轻轻来到厨房的门口。她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准备应对厨房晃眼的灯光,才犹犹疑疑地走了进去。

谢普头枕着手臂趴在厨房的桌子上,距离那盘动都没动过的三明治不到两寸;他已经睡着了,还发出响亮的鼾声。弗兰克早已不在那里。

 

悲剧并不适合发生在革命山庄。这个宁静、温馨、阳光灿烂的郊区可以满足居民的任何生活需求,但并不准备去接纳一场悲剧。这里的建筑规划好像经过蓄意安排,即使到了晚上,也不会留下重重的暗影或隐蔽地带。这里只有欢乐,只有明亮,只有一栋栋乳白色的房子像孩子的模型玩具,透过敞开的窗户流泻出同样温暖的光。这里还安插着亮晃晃的照明灯,骄傲地照射着一些草坪,一些整洁的大门,以及一些雪糕色的汽车。

一个男人伤心欲绝地在这样的街道上奔跑显然是格格不入的。除了皮鞋摩擦地面和自己的呼吸声,四周宁静得他甚至能听见房子传来的电视节目——先是模模糊糊听见喜剧演员一声惊呼,跟着一阵假造的笑声和掌声,最后乐队欢然演奏起来。就算他最终决定离开大路,穿过某家后院来到陡峭的树林,并走下这个斜坡抵达革命路,也无法躲开那些灯光的追踪。灯光快乐地照射在他身上,让我们清楚地看见树枝怎样拂过他的脸庞,凹凸不平的小沟怎样把他绊倒,他又怎样站了起来,发现手里抓住了一个小孩玩泥沙的小桶子。

当他终于踉踉跄跄地走到山脚的沥青路上,他的思绪已经乱成一团,于是他纵容自己沉湎到一个残酷的幻觉中:今天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等他拐过了这个弯,就会看见自己的房子亮着灯;他会跑进房子里然后发现她正在熨衣服,或者蜷曲在沙发上看杂志。她会说:“弗兰克,你怎么了?你的裤子上怎么到处都是泥啊?你说什么?我当然什么事都没有……”

但是不久以后他就看到了自己的房子——真正地看见——月光下乳白色的小屋,黑色的窗,这是整条街唯一没有亮光的房子。

爱波非常小心地不让血迹弄脏房子。弗兰克只看见从卫生间到电话机之间有几滴血痕。卫生间里的血也大都擦洗掉了。两条吸满了血的毛巾沉甸甸地躺在浴缸的排水管边。“我觉得这样处理最方便,”他仿佛听见她说,“你只要用报纸把毛巾包起来,丢进垃圾桶里,然后好好把浴缸冲洗一遍就行了。对不对?”在柜子底下他发现了漂在一锅冷水里的橡胶吸液器。她很有可能故意把工具藏起来,不让医护人员看见。“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最好隐藏起来;我不想回答一大堆愚蠢的问题。”